這院子是當年王天策住過的,周楓月一直收拾得很乾淨,大椿樹下石桌上,一壺兩玉盞,離棄道來了天京城三日,他就敢三日抱病不去上早朝,陪着他在這裏喝酒。
或許是周楓月看着嫩葉的神情太過於認真,以至於離棄道忍不住笑他,道:「都快夏天了,哪裏叫做開春?」
「我看你個老傢伙也到了腦袋不清不楚的年紀了,哪一天咽了氣老子都不奇怪。」
老人收回視線,沒有管離棄道的調侃,只是平淡道:
「此地不為夏,可是天山還是一片白雪,看不到半點綠意,北地大城也不一定開了幾朵花。」
「我說開春,是天下春。」
離棄道也不在意,仰頭喝乾了杯中殘酒,嘿然笑道:
「不和你爭,我也爭不過你,你說天下春,那就當它是天下春了,本來就是沒所謂的事情。」
「不過你剛剛可有一個地方說錯了,北地雖然有雪山,可是雪山是在草原之外,現在站在北地關城的城樓上,往北邊兒看過去,一大片一大片的綠草。」
「起了風,半點不差於四海波濤。」
「再往北走很遠,才是大雪山,就算是雪山地界,也不是一下子就變成白雪遍地的樣子,它是一點一點變的。」
「先是草地變得稀疏,像是老賴子臉上的疤,然後就連這些草也沒有了,變成了雪,可是這個時候,抓狍子的時候,一抓一個準。老子就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蠢的獸類,當地人都叫是傻狍子。」
「味道倒是不差。」
周楓月替他斟酒,這位當代文官之首冒着天下之大不韙三日拒上早朝,似乎只是為了來這裏給人斟酒,將酒壺輕輕放在桌上,平淡道:
「冬雪漸消的景致,我還是見過的。」
離棄道來者不拒,一杯一杯連連飲下肚去,哂笑道:
「見過?」
「但是你何曾見到過更遠些的模樣?天地皆白,雪深及尺,一年四季,山巔上的白雪都不曾消退過,奔馬急行的時候,馬蹄揚雪,千騎同行,就是狂風卷平崗。」
「再遠些,往北而行三萬餘里,那裏有一處好地方,四十多年前,那老貨色還是皇子的時候,我們去過,嘿,說實話那個時候我也不知道他是皇子。」
「去的時候算算時間是夏天,卻跟臘月里似的,晝長夜短。」
「當時我們算是告了假,偷跑出來的,餓慘了,趁着天擦黑,他望風,我去偷了一家的羊肉,然後弄了個鐵鍋去煮,結果還沒有等煮熟,竟然已經天亮了,嘿,真是……就又是一頓跑。」
「我從未見過有一個地方的黑夜竟然只有兩個時辰不到。」
「那地方的人不坐馬車,家家戶戶都養了狼,逃跑的時候,那傢伙屁股上被狠狠咬了幾口,以為自己要死了,卻還惦記着羊肉,我拍着胸脯跟他說,一定讓他吃上。」
「等煮熟的時候,不怕你笑話,我都想哭。那傢伙更是哭得不成模樣,拿着羊腿骨一邊狼吞虎咽,一邊說一生有他有我。」
「不過現在,我還是想要削他。」
離棄道面帶微笑,飲下一杯酒。
周楓月卻是默然,抬起手為他斟了一杯,他年紀比起離棄道也要更大許多,親眼看着前面作文士打扮的蒼顏男子在朝堂沙場上起起伏伏,直至最終一去不回。
二十年前那件事情,可以說並沒有誰是贏家,其中離棄道的痛苦絕對不會有絲毫遜色於王天策和太上皇。一個是漸行漸遠的少年好友,另外一個是生死相托的刎頸之交。
死在王天策匕首下的太子,小時候也是叫過離棄道叔伯的。
先前離棄道說是再不欠他的,可是無論如何,情分還是在的。
離棄道喝下一杯又一杯,仿佛已經有幾分不勝酒力,看着旁邊的大椿樹,笑了笑,抬手輕拍樹幹,隨口道:
「這棵樹怎麼來的?我記得這玩意兒天京城根本長不出來,往前也沒有這東西……。」
周楓月喝了口酒,平淡道:
「我種下的。」
「十八年前,王天策大婚那一日種下。」
「按着東方凝心那邊的規矩,種一對椿樹,十八載後伐木為箱,放入絲綢,作為孩兒大婚聘禮所用,取長相廝守之意。」
離棄道微怔,復又笑道:
「若是女子如何?」
周楓月指了指樹幹,言簡意賅道:
「樹下有酒。」
「十八年陳釀女兒紅。」
離棄道呢喃兩句,搖頭嘆息,笑道:
「取出來吧,那酒沒有用了。怎麼,看什麼看,再看也沒有用,咱們還能把王天策的兒子賣出去不成?」
「你我二人分而食之算了。」
周楓月沒有動作,只是看向離棄道,道:
「喝酒可以,可是你要告訴我,王天策究竟是怎麼死的?」
「……你什麼意思?」
周楓月平靜道:
「龍氣反噬綿延極長遠,當年薛家弒殺祖龍,受三朝重器龍氣反噬,前十代皆不足及冠而亡,最後一縷龍氣歷經千年而不散,雖然不至於早死,代代最傑出者天性情感卻淡漠於常人。」
「當年王天策絕對已經看到了破去龍氣的希望,否則明知道自己被龍氣反噬的情況下,驕狂如他,絕對不可能生下孩子。留孩兒一人承受龍氣之苦,早早逝去。」
「這不符合他的性格。」
離棄道沉默了下,呢喃道:
「……當年確實看到了一線生機。」
周楓月平靜道:
「他向來擅長把握機會。」
離棄道笑了笑,飲盡了杯盞中殘酒,看向周楓月,輕聲道:
「那你可知道,一線之隔的分量?」
周楓月默然。
離棄道看着杯盞,道:
「孩子是在那件事情之前有了的。」
「誰也沒有想到那件事情的發生,他本可以活,可是那樣活下去的反倒不再是王天策,他是王天策,所以寧願死了。」
「可是不管活着的時候是誰,死了也就只是一具屍體,他卻連屍體都沒能留下來。龍氣反噬在身,再加上後來的炎氣,逼迫天地水氣上涌。」
「氣絕時候,三千里忘仙郡大雨連綿七日不絕,險些釀成撈災。」
周楓月輕聲道:
「新皇龍朔七年,熒惑移位,破軍隕落於群星之後。」
「時六月,天大雨,七日不絕。」
離棄道道:「難為你還記得。」
周楓月沉默了下,道:
「當時不知為何,就記下來了。」
離棄道並未去追究周楓月言語中的疏漏之處,只是回憶道:
「他死之前還笑着告訴風兒,說是他死了之後絕對不要墓葬,他怕黑,要火化成灰,隨風四散,也不需要什麼牌位,他嫌煩,想他了就隨便點上幾炷香。」
「他在另一個世界,一定聽得到。」
離棄道笑了笑,不帶任何感情輕聲道:
「然後便假裝昏厥。風兒那時候小,以為他死了,哭到昏迷過去,省得我把他打昏過去,王天策才睜開眼睛,然後鬆了口氣。」
「一隻手摸着風兒的頭,又怕驚醒他,又想像是往日那樣揉一揉,看得人着急。」
「死後,身體被龍氣炎氣內焚成灰。」
「那一幕,不應該被風兒看到,他那個時候還太小了,可能記得也不大清楚。龍氣焚燒經脈,痛起來誰都吃不住,王天策那傢伙,還能笑,我也挺佩服他。」
聲音頓了頓,輕笑道:
「你說他當年那麼怕疼一個人……」
周楓月沉默,看着離棄道,並沒有開口去安慰,只是舉了下酒壺,輕聲道:「喝酒。」
ps:今日第二更奉上…………
兩千五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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