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墨一隻手支撐着地面,勉強坐在那山岩下面,唇角流血,一張頗俊俏的臉蛋被抽得腫脹,卻不敢多說什麼,更不敢靠近,只是蜷縮在地,低聲啜泣。
梅家除了他之外還有兩名青年子弟,此時噤若寒蟬,往日是風姿過人的世家子弟,現在連呼吸都得壓抑住,王安風不說話,他們也不敢去扶梅子墨,只是強撐着笑容。
王安風抬手輕撫林巧芙,看向那兩人,輕聲道:
「去罷,給他止血,不必站在這裏。」
「只是希望今日發生的事情,兩位能夠如實回稟給家中長輩。」
那兩人如獲大釋,朝着王安風匆匆行了一禮,又對梅憐花說他們便不和她一起回梅家了,又繞了個圓弧,才直奔那岩壁下的兄長,竟然不敢靠近到王安風身周附近。
尉遲傑站在一旁,看到這一幕,面上神色有些古怪,先前從青鋒解上認識王安風的時候,他可從來沒見到過這種模樣,也沒曾想到王安風這嚇起人來,直叫人心驚膽戰。
他還以為這人是罕見的溫文君子呢。
梅憐花還站在原地,有一兩分不知所措,王安風沒有再管她,抬手拍了下林巧芙額頭,然後抓起了那隻肥兔子,笑得溫和,道:
「走罷,當真就這麼回城裏去也太倉促了些。」
「咱們尋個地方,采些漿果,把這兔子吃了再說……嘿,果然不出所料,那些世家公子們為了射這開門彩的時候簡單輕鬆些,真的是餵得夠肥碩,吃起來應該味道不差。」
林巧芙眸子微亮,聽到這裏,幾乎要將方才的經歷拋在腦後,自告奮勇道:
「那,那我去找果子!」
王安風微笑頷首,道:「小心些,對了,呂姑娘你也和巧芙一起去吧,也多采些……」
呂白萍愣了下,點了點頭。
小姑娘卻似乎有些不服,覺得采些果子的事情,自己一個人也就可以了,可是王安風開了口,卻也沒有拒絕。
片刻之後,在這九華山一處較為平緩的山坡草地上,梅憐花坐在一塊青石上,看着王安風極嫻熟地將那肥碩白兔開膛剖肚,就近在溪水邊處理乾淨。
以一根箭矢穿過這兔子腸肚,架在兩截樹幹上緩緩轉動。
然後從腰間一抓,從暗藏的里囊裏面拿出了幾個小口袋,裏面竟然是各色細碎粉末。
梅憐花微微一呆。
這些,難道是……
王安風一邊轉動烤兔,一邊將那些粉末均勻撒在了兔肉上。
梅憐花下意識輕輕嗅了嗅,撲鼻一股辣味,還有西域傳來名為小茴香的香料味道,辨別出了這些東西,又是一呆。
因為這兔子生得肥碩,倒不至於烤得乾柴,受這些調味粉末一激,香氣浮現,縈繞在眾人鼻尖,誘人得緊。
尉遲傑暗自咽了下口水,看着會隨身攜帶超過五種調味粉末的王安風,現在王安風正在輕聲為林巧芙三人講解着烤肉如何吃最好,言語溫醇,臉上半點看不出方才壓得喘不過氣的模樣,好說話得很。
尉遲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這傢伙……究竟是什麼性子?
平素這幅模樣難不成只是偽裝的?
王安風抬起頭來,看向尉遲傑,笑道:「尉遲你要吃嗎?」
尉遲傑理回過神來,所當然點頭,道:
「要。」
「多加辣。」
文玉澤的心臟瘋狂跳動,縱然自詡才情過人,看不起圍繞在自己身周的這些世家子弟,可此時他自己的表現卻和高振海等人好不到哪裏去,同樣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
視線偏移,看向那一處刺眼的空白處。
九華山下,近十里的森林地貌直接被生生抹去。
原本的地方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文玉澤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又將這口氣緩緩呼出,勉強克制住自己的驚懼,面上維持着極好的修養,看了一眼跪倒在地,似哭似笑的高振海,眼中有不屑輕視,拂袖起身,徑直離去。
灰衣男子抱劍,只是跟在身後。
腳尖輕點地面,身形飄忽,仿佛幽影一般。
行出約有數百米後,文玉澤將摺扇合好,敲打在掌心,輕聲道:
「……幾品?」
灰衣男子抱劍躬身,沉默了下方才開口回答,聲音沙啞,道:「屬下看不出……」
「看不出?」
「是,能以一人之力改變地貌天相,應當是屬于越過龍門之後的中三品,這一擊甚至於堪堪邁入了五品中上等的層次。」
「可是屬下方才未曾感受到他引動天地。」
「這一箭,竟像是純以蠻力所致。」
灰衣男子聲音中隱有驚異。
「蠻力?」
「天龍院?!」
文玉澤倒吸了口冷氣,只覺得自己的心臟重重跳動幾下,隨即升起的便是僥倖之心,僥倖自己足夠謹慎,否則恐怕當真要將自己也給賠進去。
這番驚嚇一而再再而三,先是青鋒解,又是天龍院,來勢實在太過兇猛,他站在原地,覺得自己呼吸略有些急促。
灰衣男子沉默不言,心中卻感觸極深。
當年大秦開國的時候,邀天下七國江湖門派之主,江湖高人匯聚一堂,以為盛事,爭論天下定量。
當年天龍院院首和道門門主邀為上賓客,卻因為諸多流派爭執不斷,不知如何惹怒了那位天龍院院首。
一人一拳,將那些說得天花亂墜的各派祖師全部砸翻在地,道門門主以一找拂袖卸去勁氣,省去了狼狽,除此之外,連當年七大宗門的宗門長老都沒能夠逃過去,被打了個七葷八素。
那天龍院院首還不解氣,喝乾了三壇烈酒,坐在屋頂上朝着大秦天京城方向,大罵開國帝王一炷香的時間,然後在天機峰上留下了九個拳痕,揚長而去。
可是那位以暴戾雄武流傳後世的帝王卻未曾動怒,據稱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反倒大笑不止,稱之為天下第一等豪爽英雄,天下第一等粗豪,亦是天下第一等酒鬼。
既然留下九個拳痕,乾脆便將天下武夫分為九品。
之後更是以天下名酒相邀,讓那位舉世無雙,以蠻力橫推天下的天龍院院首數度入京,而今皇室子弟若是練武,那第一選擇便是天龍院築基之法,令三教地位都有些尷尬。
而今更是佔據西北名山,鐵索橫江。
天下七大宗門,排名第四。
文玉澤深深吸了口氣,道:「今日回去之後,暗中告訴高振海他二人,其父依仗於我家,若是口風不嚴,說出些什麼不該說的事情,他自己知道下場。」
灰衣男子叉手行禮,道:「諾。」
文玉澤點了點頭,神色回復沉靜。
先將自己撈出來再說,至於之後要同時面對梅家,青鋒解,以及可能存在的天龍院,這三大龐然大物重壓之下,高振海等人要如何自處,就不是他關心的事情了。
本來只是打算順手敲打一下梅家,往日這種事情也沒有少做過,可是沒有想到這一次竟然會遇到這麼大的事情。
走了兩步,又似是想到了一事,輕描淡寫道:
「此事是宛陵別駕的兒子惹出來的事情。」
「今日告訴那位別駕大人,將他兒子雙腿打折,親自帶着上梅家謝罪,才能夠保住他的官位家世。」
「上州別駕官位高於下州別駕一品,有許多人都在看着那位置,這算是好心勸誡,他在這個位置上做的不錯,我並不希望他丟掉這個位子。」
灰衣劍客見怪不怪,頷首道:
「屬下知曉。」
王安風等人終於是吃上了烤兔,梅憐花也終於明白為何林巧芙會如此得念念不忘,梅家雖然不是富豪之家,也有三百年家世,山珍海味吃得多了,可她卻從未曾吃過這種味道。
林巧芙大快朵頤,半點沒有在乎自己行為是不是合禮。
梅憐花握着簽子,眸光流轉,視線落在了王安風放在一旁的幾個小口袋上,若有所思得想了想,笑道:
「王家哥哥,你剛剛在這肉里,加了些什麼?」
王安風笑答道:
「藥材。」
梅憐花稍微愣了下,道:
「王家哥哥還會醫術?」
王安風尚未回答,尉遲傑已經翻個白眼,學着他的語氣道:
「因為一個人在外面生活慣了,所以什麼都要會一點。」
「是吧?」
王安風微笑頷首:
「確實如此。」
尉遲傑顯然對這個回答相當不滿意,狂翻白眼,然後狠狠在兔肉上咬了一大口。
梅憐花若有所思。
一隻兔子就算是再如何肥碩,眾人分食,每個人也吃不了太多,何況林巧芙還給尚且還在梅府中練劍,不知道外面事情的宮玉留下了一份,便更是不夠。
方才離開那邊眾人的時候,沒有管馬匹,可老馬識途這句話不是假的,或者是因為他們沒走多遠,那幾匹馬轉轉悠悠,竟然轉到了他們附近。
一行人騎馬下了這九華山,之後任由梅憐花如何勸說,王安風卻依舊只是拒絕,不願意回到梅府中落腳,帶着林巧芙等人在視線開闊處找了一處客棧。
按着慣例,交由財大氣粗的尉遲公子砸下了大把銀錢,找了最好的客房。宛陵是大城,他才從城中商號取了錢,此時老祿不在,花起錢來,更是大手大腳。
梅憐花一直跟到了客棧外面,認下了地方才無奈離開,王安風目送她遠去,面上神色逐漸趨於平淡,人流自兩側過去,如河水一般,他站在原地站了十數息時間,才轉身回了客房當中。
這客棧上三層是客房,下面是酒樓。
宛陵是大城,酒樓吃飯的有文人書生,有俠客武夫,王安風將寬劍橫放在桌上,小二給上了一壺清茶。
他坐着一旁,看着外面的風景發呆。
周圍有江湖武者大談所見,說是才從九華山上下來,聽到了一聲大響,似乎還看到了飛龍上天,摸過去看的時候,乖乖,差不多十幾里的林地直接就給剷平了。
跟神仙似的!
有人說路過別駕府邸的時候,聽到了從裏面傳來的慘叫聲,不知是哪個下人糟了災。也有人說,看到高家公子被那位說話高老爺拿着馬鞭抽,高家老爺素來說話慢聲慢氣。
那時候卻像是個紅了眼的野狗。
眾人驚嘆,眾人佩服,眾人幸災樂禍,或者心嚮往之。
王安風坐在角落裏,聽着眾人談論自己的事情,自己給自己斟茶,自己獨飲,人來人往,神色卻始終淺淡,嘴角掛着溫暖和緩的微笑。?
尉遲傑曾來找過他,說起之後的事情。
林巧芙今日很是疲憊,未能等到宮玉,早早入睡,然後呂白萍偷偷跑出來向他道謝,滿面羞愧,說是今日幸好有王安風在,要不然真的不知道要吃多大的罪。
宮玉冷着一張臉回來,看到王安風,點了點頭。
隨即便大步上樓。
王安風耳力很好,聽到了林巧芙獻寶般將涼掉的烤兔肉取出的聲音,笑容便又溫和了些,喝茶的時候也暢快些。
他坐在那裏,很多人進來,更多人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色都有些黑下來了,小二趴在櫃枱上,百無聊賴看着那邊唇角帶着微笑的溫和少年。
王安風抬手飲了口茶。
這是最後一杯茶,一個不防,有手掌重重排在了他的肩膀上,險些把茶盞給扔下,王安風回身去看,卻不知道閒逛到哪裏的鴻落羽坐在了他旁邊,勾肩搭背的,笑嘻嘻道:
「怎麼了?小瘋子,一幅愁眉苦臉的難受樣子?」
「心裏不開心?」
王安風搖了搖頭,笑道:
「沒有啊……」
旁邊收拾桌子的小二撇了下嘴。
那位公子今日坐了許久,總是在笑。
哪裏會有人不開心的時候笑?
鴻落羽也不知說話,只是含笑看着王安風,看着他神色都快維持不住,才移開了視線,掃了一眼桌子,笑罵一聲為何無酒,讓那小二跑去買來。
小而無可奈何,拗他不過,又認得這是貴客,只得大半夜跑了出去。
鴻落羽抬手喝了杯茶,只是看着這已經空無一人的酒樓一層,突然輕聲笑道:
「不管是贏是輸,威風還是吃癟。」
「江湖……」
「挺煩人的吧?尤其那些世家……」
王安風抿了抿唇。
他是今日武者俠客口中武功蓋世的前輩,是嚇得梅子墨一行人說不出話,神色冷漠行為霸道的武者,是以一己之力破局,壓得玉墟觀下,一整個廣武郡江湖束手束腳的策士。
是能讓一大堆世家子弟面色慘白的始作俑者。
現在天色黑了下來,這裏只剩下了鴻落羽,再沒有其他外人在,王安風面上,那讓尉遲傑和梅憐花難以揣測清楚心思的溫和神色消失不見。
不知何時開始總是習慣性上挑着的唇角下垂,抿了抿。
他閉上眼睛,所以神色看上去依舊從容不迫,從容得就像是個很合格很合格的江湖大俠。
只是在口中輕聲道:
「三師父……」
「嗯?」
「我想大涼村了……」
ps:嗯,今日就只有這一更了,四千三百字,勉強吧就……昨晚十點多寫完那萬字長更之後就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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