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船工臉上現出一絲駭然的表情,努力將喉嚨里的包子咽了下去,沖我壓低了嗓門:「我跟你說,那高郵湖……」
卻冷不防被身旁一個花白鬍鬚的老船工用力捅了捅胳膊:「吃你的,瞎說些什麼!」
老船工諱莫如深的樣子令我愈發起疑,遂向他拱手道:「這位老伯,並非我好奇多事,實在是過幾日正巧要乘船北上,又聽人說大運河上不太平,故而先打探一二。」
說罷,從荷包里摸出塊碎銀子交給小螃蟹:「去找掌柜的切二斤熟牛肉,給諸位大哥們打打牙祭。」
吃人嘴短,是自古顛覆不破的真理。兩斤牛肉下肚,滿桌的船工望向我的表情都憑添了幾分親切。
「這位公子,不是我們刻意瞞你,實在是……」那老船工開口依舊有些猶豫,「我們這些在運河上掙命的漢子,妄議河上的神明,也怕被它老人家怪罪不是?」
我頷首做個深表理解狀:「老伯只需告訴我,高郵湖上的那位『神明』,是個何等樣子?」
老船工方才吃了不少牛肉,此番雖為難,卻終支吾道,「我沒親眼見過,但我有個老鄉見過……」
他此語一出,整個茶棚都瞬間安靜,一眾船工不自覺地聚攏過來,顯然都對這傳說中的「高郵湖怪」十分好奇。
「我那老鄉喚做李十二,當時在一艘鹽船上掙命,那鹽船的東家是個新入行的商人,不曉得這高郵湖湖神的厲害。行到淮安境內,船上的舵公勸他去太虛觀求面趴蝮旗保個平安,那商人也沒當回事兒。
一眾船工都覺心裏沒底,提心弔膽地行至高郵湖面上。白日倒還風平浪靜,還見些漁船在湖上捕魚。豈料到了晚上……」
這老船工頗有說書的天賦,說到這裏還刻意停頓賣個關子,一眾船工齊齊咽了口口水,「如何?」
「他們的船正行到鬼門渡附近,夜半時分,烏雲遮月,原本平靜的湖水忽然間風浪大作,將鹽船晃得厲害。一眾船工拼盡了力氣才勉強將船穩住。剛要鬆口氣,卻見遠處夜色中,隱隱馳來一艘……」他再度話頭一頓,趁眾船工沒緩過神來之際,卻驟然重重道:
「鬼船!」
這渲染效果實在強烈,眾人被駭得齊齊一聲驚呼。
老船工掃視一圈,顯然很滿意自己營造的特效,「說這鬼船無底無檐、無舵無帆,只是一架腐朽龍骨,卻能在風浪大作的湖面上航行如飛。待那鬼船漸漸接近,鹽船上的船工們才望見,鬼船上之人皆赤髮長舌,五官帶血,狀如鬼魅啊!」
身邊的一眾船工驚駭得臉都變了顏色,小螃蟹更是死死抓住我的衣袖說什麼也不鬆開,只有姑娘我暗自黑了黑額角:
這傳說中的鬼船,莫非是傑克船長的黑珍珠號麼?
「我那老鄉當時都嚇傻了,眼睜睜看着那些鬼魅張牙舞爪地跳上了他們的貨船,頃刻間便要了十幾名船工的性命。幸而李十二身邊有個老舵公,畢竟年長些經過風浪,二話不說便拉着他往湖裏跳去。」
身邊有人長舒道:「萬幸萬幸!」
「萬幸個屁!」講故事的老船工瞥他一眼,「你以為跳下水就能逃過一劫了?嗯,我那老鄉李十二,當時也是這麼想的。那時他一入水,便使出吃奶的氣力往湖岸游去,忽然!」
眾人又是齊齊一哆嗦。
「只覺身子往下一沉,竟是被什麼東西牢牢勾住了腳脖子,將他死命往水底拖去!
他初以為,是被湖中的水草絆住了,用力掙了幾掙也掙脫不開,驚惶之下只得伸手去解,這一摸上去……便摸到了一條粗壯冷滑,狀如水蛇似得東西正纏在他腿上!」
眾船工發出一片嘖嘖之聲,「水蛇毒性最烈,你那老鄉怕是凶多吉少!」
「你是不是傻?李十二若當時就死了,誰給我講得這番經歷?再說……」老船工啜了口茶,語氣壓得愈發低沉駭人,「若真是條尋常水蛇,還能叫高郵湖湖神?」
大家「哦」了一聲,不禁屏息凝神:大咖要出場了!
「那水蛇粗的東西死死纏住李十二的腳,將他大力往湖底拉。李十二當時已全然亂了分寸,任由那東西拉着他沉了下去。他說在水中曾睜開了眼,看到不遠處幽幽浮着兩團赤紅鬼魅的光,倒像是……妖怪的一雙眼!」
說到此,一眾船工已齊刷刷變了臉色,有膽大的顫聲問道:「老哥,那高郵湖的妖怪……咳,湖神,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聽此一問,老船工立時現出極有優越感的神情,將下頜幾縷稀疏花白的鬍鬚捻了捻,「我聽說啊,這位湖神,乃是修煉千年的章魚大王,其身大如象,有九九八十一條觸手,力大無窮。平生最愛食人心肺五臟,吃完了還能留下人的一副骨骼皮囊,做成鬼船上的活死人船工,供他驅策!」
被老船工這一番描述,連向來不信鬼神的姑娘我,都覺胃裏有些翻騰。
「那,你那位老鄉,究竟是如何從章魚大王手中逃過一劫的呢?」
「也是他命不該絕。待他被章魚大王的觸手抓着,一路沉到了湖底,手忙腳亂間,竟抓到個尖銳之物。他也不曉得抓到的是什麼,但人瀕死之時總有幾分蠻力,他便抓着那銳物用力向纏在腿上的觸手刺去!
他一連刺了許多下,許是將章魚大王刺得痛了,那觸手驟然鬆開,李十二便拼盡了全力地向湖面游去,萬幸終撿了一條命回來。只是他那條腿傷得不成樣子,落下了殘疾,到如今走路都是一瘸一拐。」
恐怖故事終於告一段落,眾人唏噓不已,我想了想,又提出了疑問:「老伯,那為何船上插面趴蝮旗,章魚大王便不會來侵擾呢?」
老船工故作高深地瞥了我一眼:「趴蝮為何物?那是龍子!所謂龍生九子各有不同,趴蝮便是龍的兒子中專門管水的,誰能不敬它三分呢?」
「我聽說,只有揚州和淮安兩處道觀中的趴蝮旗才管用,又是何故呢?」
老船工顯然被我的奪命連環問搞得有些不耐煩,將面前的茶根一飲而盡,站起身來,「據說那兩處道觀下埋着鎮河的趴蝮石像,所以比較靈吧!弟兄們,時候不早,上船了!」
眼看這位「知情人士」起身要走,我心念意轉,亦起身跟了他出去,尋個四下清靜處,悄悄一拉老船工的胳膊,二兩銀子便順勢滑進了他手裏。
「老伯,實不相瞞,晚輩這幾日便要乘船北上,前去北京探親,被您老方才那麼一講,心裏實在惶恐得緊。」我做出一副被嚇壞了的神情,「聽您這意思,您老的船上自是有那保平安的趴蝮旗的,看您能否行個方便,讓晚輩搭您老的船北去,平安過了高郵湖……這點兒心意,您留着打酒。」
老船工望望我,又低頭看看手裏的銀子,再抬頭時已是笑得滿臉皺紋都堆了起來,「區區小事,公子爺何必如此客氣。我老趙雖然不是船主,但在船上廝混了二十年,兩分薄面還是有的!我們的糧船三日後起錨北上,小哥兒依舊這個時辰,來碼頭尋我老趙便是!」
「姐,你要隻身去探高郵湖怪?」
小樹瞪大了眼,望着收拾行裝的我,一副「你瘋了」的表情。
「傳說越玄乎,我越覺得可疑。」我折衣裳的手頓了頓,「現實中哪有什麼妖魔鬼怪,水怪鬼船什麼的只該出現在電影裏。」
「何謂電影?」小樹漫不經心地一問,早已對我口中蹦出的稀奇詞彙見怪不怪。
我不在乎地擺了擺手,示意這並不是重點,「所謂高郵湖怪、幽靈鬼船什麼的,我總覺得是有人在故弄玄虛。」說到此,我腦中竟驟然閃過荒郊客棧撞女鬼的過往。
那個嚇得如同考拉熊般掛在秦朗身上的我,那個用人肉包子跟我開玩笑的秦朗,都已成了塵封的回憶。
我搖搖頭,從莫名的傷感情緒中自拔出來,「所謂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我這番沿河北上,保不齊就解開了高郵湖怪的真相,到時候……」我十分正色地沖阿暖點頭道,「至少你就不用為買鹽慪氣了。」
自打方才聽我講了高郵湖怪和鬼船的故事,阿暖便嚇得臉色發白,此番聽我說隻身冒險是為了她買鹽之事,更是一臉驚駭地扯了扯我衣袖,十分鄭重地搖了搖頭。
「安啦。」我拉過她發涼的手拍了拍,「你姐姐我機智勇敢、武功卓絕、福大命大,逢凶化吉,又是唐門弟子擅於使毒,不會有事的。」
阿暖鄙夷地瞥了我一眼,仿佛在說三皇子莊園中被整得不人不鬼撞牆咬人的不是你?
姑娘我這一趟自誇下來也略覺臉紅,仔細想了想道:「你們的擔心是有道理的,明日我需去向胖子求個東西。」
「求什麼?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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