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宋,馬尼拉。
幽暗的酒館點着一盞盞壁燈,膚色各異的水手高舉着木酒杯劇烈碰撞,高聲叫着遙遠航線上聽來的奇聞異事,他們說水怪說海難,當然也不會缺少女人。
水手是一群餓極的狼。
體態豐腴的侍女端着食盤遊走之間,時不時被揩一把油也並不慍怒,嬌笑着在擁擠的酒館中如魚得水,像花叢里飛舞的蝴蝶。
喧囂與刺鼻的劣酒,燭台上沾滿油污與灰塵。
李旦坐在靠窗的位子,他習慣鼻子能嗅到海風裏的鹹味,就像陳沐在遙遠北方時總要在鳥銃、煙斗里拿一個才能感到心安一樣。
在他身邊,是義弟華宇與日本人莊公,他們李旦身邊最信賴的兄弟與林鳳手下最優秀的日本劍客。
岸邊不遠拋錨的西班牙大船隨海浪緩緩起伏,碼頭上穿破褲遮羞的本地工人吃力抱着木桶,一隊頭戴弧形大鐵帽身着胸甲手持火槍長矛的步兵巡邏,他們的隊長在經過港口關卡時點燃煙斗,他的衛兵大聲呵斥醉酒拽着呂宋女子的日本傭兵。
讓他們離遠點。
那顯然是個貴族,他有同旁人不一樣的黑色半身板甲,露出長度超過大腿的緊身白襪,板甲每個部件邊緣都綴以深紅色滾邊,腰間插着手銃與長劍。
這是呂宋最大的城市,過去是貿易集散地,但是現在,這裏是西班牙人的軍事重鎮。這裏無比繁華,來往船艦甚至超過濠鏡,自西班牙人逐漸在印加戰爭中取得絕對優勢,世界盡頭的白銀運送到這,再由明人商賈換成貨物運到另一端。
李旦的眼神從港口邊沿低矮的城牆收回,老舊的窗框上木紋劈得毛糙,潮氣讓木料的顏色更深,日漸腐壞。
「甲必丹李旦!」
李旦聽到近在咫尺的呼喚轉過頭,坐在對面的是西班牙海盜法里卡特,他還有另一個身份是濠鏡引商,當他在海上搶奪西班牙人的貨物,就把貨低價賣到濠鏡去銷贓。
法里卡特帶來一個陌生人,一個年輕、驕傲的西班牙貴族,他用挑剔的目光審視李旦,然後才不情不願地向法里卡特矜持地點了點頭,法里卡特當即對李旦開口介紹。
「在你面前的,是菲律賓總督雷加斯比閣下的孫子,遠征馬尼拉並獲勝的海軍上校,馬尼拉軍團長胡安薩爾塞多。」
李旦挑挑眉毛,他眼前這個滿臉傲氣的海軍上校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在海上,李旦這兩年收拾過幾支西班牙船隊,上校已經是很大的官了,何況馬尼拉軍團長這種在李旦意識里同總兵一樣的官職。
他點點頭,端着酒杯輕輕抿了一口,哪怕已經在馬尼拉住了很久他也依然不能習慣酒里怪異的味道,他看着酒杯皺眉道:「找我來有什麼事?」
「注意你的身……」
法里卡特出言呵斥,被薩爾塞多抬手打斷,他的下巴似乎永遠都是微微揚着,道:「不要對我們的新朋友這麼兇惡,過去你也是個海盜,但現在你是西班牙榮譽的船長,尤其當你面前同樣是一位基督徒時。」
法里卡特微微低頭。
薩爾塞多很滿意海盜頭子在他面前如此馴服,他勾起嘴角對李旦道:「法里卡特說,你有繞過城防進入南洋衛港的方法,同樣也熟悉廣東地形,可以做嚮導,何況手下還有三百名擅長搏鬥的戰士。」
「西班牙帝國需要你的幫助,如果你願意,當我們攻下廣東,你可以隨便挑選一個地方,你看見的土地,都是你的。」
李旦搖頭不屑地笑了,「你們贏不了。」
「我和你們的船打過,那不是幾艘小船,你們叫它福船,對吧?我的士兵難以約束,兩艘小船發現了它,沒有火炮只有可憐巴巴的笨槍,被我的水手登船後沒死幾個人就投降了。」
「戰鬥只持續了我的船航行到戰場的時間,後來我沒殺死他們,讓士兵把貨還回去,並賠償他們的損失。我知道中國很富有,而且士兵並不勇敢……打下廣東後,你看見的第一條河流,河流兩岸你看見的土地,都是你的。」
李旦心想這個傻屌,老子在廣東看見的第一條河流叫珠江。
酬勞很可觀,言語令李旦不快,他攤開兩手道:「也許你們能贏一時,可你們有多少兵力?從呂宋到廣州,你們的輜重補給不上,大明的沿線城池都可用作補給,一旦戰事稍稍受挫,你們就只能退回海上,這些許諾都不算數,大明不會給我土地,只有斬首的刀。」
「不需要堅守很久。」薩爾塞多穩操勝券,有着同他年齡一樣的銳氣,道:「只要堅守半年,取得一兩場像樣的勝利,甚至奪下一座城池洗劫它,帝國就會派來源源不斷的勇敢戰士,我們不會輸。」
李旦顯得無可奈何,他看向薩爾塞多,道:「大明南洋指揮官是我的義父,讓兒子背叛父親?」
這一次,薩爾塞多轉頭望向法里卡特,「他到底想要什麼?」
法里卡特嘿嘿笑道:「只有白銀能讓兒子背叛父親、能讓神父背叛天主,閣下。」
「兩萬兩白銀,先給你五千兩,十月之前你去招募菲律賓漢人和馬來人,開戰前再給你五千兩,剩下一萬兩視你在戰事中起到的作用而定。」
薩爾塞多抬抬下巴,看着李旦:「嗯?」
「義父不是血親。」李旦舌頭快速划過嘴唇,抬起三根手指,道:「三萬兩,一次都給我,開戰前我會招募至少千名士兵。」
薩爾塞多沒有再同李旦說話,起身用手扶了扶法里卡特的肩膀,轉身離開酒館。
酒館裏的西班牙人唱起關於征服的歌,透過老舊的木窗,薩爾塞多的僕人牽着高大的健馬等在外面,他翻身上馬,漸行漸遠。
「知道麼,他讓我把你灌醉,套出進入衛港的路後就殺了你,給我五千雷亞爾,還不到五百兩。」法里卡特磨砂着下巴,用略微生疏的漢語說道:「我在想,等他把銀子給你,殺了你逃進海里,可能更划算。」
李旦沒有理他,抬手指向窗外港口的衛兵隊長,問道:「那是誰,開戰時他會在哪?」
「馬丁·德·戈伊蒂,總督的另一個孫子,馬尼拉的指揮官,一樣是海軍上校,他身上那套板甲是從米蘭買的,全世界最好的鎧甲,深紅滾邊象徵他對西班牙的忠誠。毫無疑問,最後你能在馬尼拉看見他。」
李旦點點頭,又朝窗外看了一眼,這才收回目光道:「我喜歡他的鎧甲。」
「你會得到它的。」法里卡特眯着眼睛笑了,端起酒杯對李旦撞過來:「我要馬尼拉一塊夠用就行的土地,還有馬尼拉與濠鏡之間的特許航線。」
「敬陳將軍!」
早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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