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南洋軍港張燈結綵,島上時不時幾顆爆竹在夜空炸開。
酒宴正酣,即使陳沐不勝酒力潦草退場,前廳的樂聲夾雜賓客哄堂大笑的喜悅仍時不時傳入內室,只是距離遙遠讓人聽不真切。
紅燭色昏,新人對坐,陳沐打量着自己的寢室,室內陳設幾乎能找到這個時代亞洲所有元素。
進門左手木墊上立人高的青銅酒樽擺件,其上篆雕戰國時代趙國名相藺相如與名將廉頗的負荊請罪;門口右側則立巨大琺瑯瓶,瓶身繪春宮畫,室左角置桌案於六筍凳,右腳矮几放半身西式板甲,甲衣明亮嵌着異域花紋,頭盔上斜扣明人仿製船長帽,帽尾扎兩根紅藍鳥羽。
襯起甲衣的是木偶,長劍隨意搭在案旁,左手持鳶盾,右手提一杆燈籠,陳沐這才明白原來是一副燈架。
就是鳶盾上瘦金體的大字陳,讓陳老爺有時空錯位的錯覺。
陳沐急得抓耳撓腮,飲酒讓他想不起挑蓋頭的秤桿被丟到哪裏,甚至不知道別人究竟給沒給他秤桿,但他隱約記得進洞房時有人說過,蓋頭要用秤桿撩。
他在屋裏急得兜轉,硬是沒找到除了長劍、倭刀、戰劍、鳥銃之外的任何棍狀物體,用這幾個東西挑蓋頭實在太過分了。
陳帥並沒注意到,室內端正跪坐的新婦攥着衣擺的青蔥手指骨節發白,蓋頭微微迴轉,嗅着滿屋子酒氣,透過紅綢看着醉漢在新婚之夜掂掂長劍、抬抬倭刀,仿佛沒有趁手的兵器,最後終於把手向牆上壁掛的鳥銃。
她坐不住了。
「夫,夫君,你在找什麼?」
聲音很清澈,陳沐回過頭,手裏攥着鳥銃納悶道:「你能看見?」
蓋頭裏久久地沉默,緩緩轉了回去,她看見陳沐是從鳥銃里抽出通條,輕輕出了口氣,道:「你看不見我,我能看見你。」
陳沐臉上微訕,把鳥銃掛回牆上,有點尷尬地拿着通條走近幾步,道:「秤桿不知放到哪裏去了,拿這個替一下,夫人別見怪。」
陳大帥似乎聽見蓋頭裏無可奈何的嘆息,好半天才幽幽道:「夫君就是用手、用劍、用刀、用銃,用什麼都行,只要你快把它取走……妾身戴它半個月了!」
陳沐心裏一算可不是麼,從離開播州,楊青鸞就穿了烏紗絳袍,戴了鳳冠霞帔,沿途在轎里不見人,夜裏才能輕巧些。路途遙遠的迎親對她來說想必是個體力活。
「夫人辛苦。」
陳沐叫錯了,現在楊青鸞還不是夫人,要等朝廷誥命發下來才是,其實他現在應該稱『太太』,但楊氏子女才不在乎這些或早或晚的稱謂,楊青鸞只是輕聲道:「秤桿在酒宴上被鄧將軍藏起來了,沒有拿給夫君,府君也沒去要,妾身還以為夫君知道。」
鄧子龍這傢伙!
陳沐搖頭笑了,無所謂地把通條丟到一旁,抬手緩緩掀開蓋頭。
先是白膩的頸子,白蓮瓣兒似的下巴微微揚着,抿着一點櫻唇上略高的鼻樑透着英氣,瓜子臉上雙眼微閉,長長的睫毛悄悄顫抖,映着紅燭陳沐覺得她白得發光。
楊青鸞慢慢睜開眼睛,終於清晰地看清楚自己等待兩年的男人是什麼模樣,萬般委屈湧上心頭,眼眶盈出晶瑩,道:「我還以為你不來接我了……」
陳沐深吸口氣,道:「有些事,我要先告訴你,我有……」
「妾身都知道,你有小妻顏清遙,在京師宣府多虧有她替妾身服侍左右;有兩名義子是南洋甲必丹李旦和廣東副總兵陳璘之子陳九經;一名養子是清遠人故潮河千戶所千戶陳八智;明日祭拜宗廟祖宗,從此以後生是陳氏人、死是陳氏鬼,妾身都知道。」
楊青鸞的搶答與言語中的堅定無所適從,實際上他也清楚,這兩年裏有太多時間讓楊青鸞知道自己將會嫁給一個什麼樣的人。他頓了頓才問道:「那你知道,陳氏沒有宗廟麼?明日是不能去祭拜的,等清遠宗廟蓋好,還要半月。」
他一破落軍戶,哪裏來的宗廟,就像陳沐在戰場拼殺時心底的一口氣一樣,他死了都說不清會埋在哪兒!
楊青鸞似乎對這事猝不及防,並未出言思索片刻,腦海中似乎在判斷着是不是這世上還有人家裏沒有宗廟,然後才頷首點頭道:「妾身現在知道了,那就依夫君,半月之後再行告廟。」
從抵達廣州府起,這一天的一切對楊青鸞而言都聞所未聞,她沒聽說過誰成婚是要乘坐巨大炮艦出海的,也沒想過嫁給年輕指揮使卻變成朝廷一品大將軍。
明朝沒有大將軍號,左右都督就是過去的大將軍。
全天下最年輕的大將軍,在今年之前,是薊鎮四十三歲的戚繼光。
其實南洋衛這一切都讓自小到大二十二年養在播州深閨的楊青鸞感到無所適從並格格不入,這些人不論南兵北將,似乎每個人與每個人都那麼熟悉,唯獨她,什麼都不知道。
她問道:「夫君總是苛待下將麼,妾身看鄧將軍今日似大仇得報。」
「哪有什麼仇啊,就待他們好着呢,他們待我也好的很,武橋就是沒事找事。我讓南洋衛給他造了條船,一千二百料的大戰船,蒙鐵皮放大炮的那種,很厲害很厲害的大船!」
說到這個,陳沐也不尷尬了,拉着楊青鸞坐到床榻邊上,滔滔不絕道:「不怕火燒,現在海面上也沒人能打過他那條船,赤海都夠嗆,就咱過來時坐的那條大船,那都不一定能擊沉它,武橋他還不滿意,怨氣大着呢,就因為個名字。」
楊青鸞對海戰並不感興趣,但她對陳沐感興趣,側耳傾聽問道:「這是為何?」
「因為船的名字叫狗剩,你別笑呀!」陳沐表情非常認真,道:「咱們船多,不興給船起名字,夷人國家大多喜歡一條船起一個名,還都特威風,像什么女王號、海上君王之類的東西,他們沒避諱,什麼都敢起,你想想它們和狗剩遇見會怎麼樣?」
陳沐攤手道:「海上君王號被狗剩擊沉了;女王號被狗剩俘虜了,多好啊。武橋還老覺得陳某是個粗人啥都不懂,咦!」
「等我們的船隊拿下馬六甲,繼續向西,就會遇見一個國家,他們的海軍正在變強,將是我們的心腹大患。在他們的語言裏,神,讀作狗的,兒子,讀作散,他們到時候會怎麼叫狗剩?」
陳沐吹熄紅燭,緊握雙拳。
「上帝之子!」
不好意思,早上起晚了,剛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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