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隊伍只剩下十餘人的時候,張載深深感受到了絕望。懸在嗓子眼的那顆心,似乎也從嘴裏蹦了出來。
這不僅僅是因為己方已經沒什麼人,而身後還有一支兩百多人的契丹精騎尾隨,更因為眼前的草坡上,忽然衝下來了黑壓壓一片騎兵。
牛蛋等人陸續斷後,雖然勇氣可嘉,但契丹精騎也不是傻子。他們到底人太少了,契丹騎兵每回只需要分出一部分人正面迎擊,兩側的騎兵就能不受多大阻礙的繼續追擊。
牛蛋等人根本沒有辦法。
張載聽到了二狗子的怒吼聲。
面對這樣的局勢,十餘人已經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就算是全都分散逃遁,也只有被個個擊破的下場。
這回張載順利拔出了橫刀,只不過手依然抖得厲害。以他這樣的狀態,若是不發生奇蹟,恐怕殺不死人,也傷不了人,最大的結果就是自己照面即亡。
然而在眼下這種情況下,能不能砍死一兩個契丹人,於大局已經沒有半點影響。這支探明契丹大軍所在的游騎,最終只能全軍覆沒。
辛苦和好運得來的軍情,也註定無法讓北口守軍得知。
「殺!」二狗子紅着臉咆哮的時候,脖頸青筋暴突。
他雖然是新兵,這回出任務是第一次與敵人廝殺,但他為這一刻做的準備,遠不是張載能比。平日裏流下的汗水,經受的訓練,讓他能夠表現得像一個合格戰士。
「殺!」其餘軍卒也同時大吼出聲,面色猙獰。事到臨頭,邊關將士哪怕是戰死,也不會丟掉自己的尊嚴。
張載、劉大和等三名儒生,被同袍的血性之氣一激,心中的膽怯少了很多。腦海中浮現出牛蛋等人斷後的決絕背影,他們也逐漸眼紅,哪怕身體因為恐懼、緊張顫抖得更加厲害,但這裏面也有了幾分激昂之意。
至少,這一刻,沒人尿褲子了。
從草坡上衝下來的契丹騎兵,眼看就要跟他們當頭對上,但這支隊伍卻忽然分作兩股,左右奔向兩翼,給二狗子等人讓開了正中間的通道。
還沒到及冠之齡的二狗子眼神一凜。
對方有三百人左右,他們只有十餘人,對沖之下,他們都無法深入對方陣型,就會全部被砍死。力量對比如此懸殊,對方為何要避其鋒芒?
對方要選擇另外的戰術?
根本沒有必要。
年輕,但絕對不蠢,在這支隊伍中堪稱最機靈的二狗子,只是兩眼,就發現了端倪。
契丹騎兵的隊伍,騎的不是斥候快馬,也不是精騎良駒,而是最尋常的矮馬。他們身上穿着獸皮製作的皮甲,樣式還不統一,手中刀弓更是良莠不齊,戰士也有的高大有的瘦小。
這是一支普通契丹部族騎兵,而且還不是出自什麼大的部族。
但若是只看出這些,二狗子還不會疑惑。
讓他驚訝的是,這支契丹騎兵領頭的人,竟然是幾名身着僧衣道袍的僧人和道人!
就是他們帶領着這支隊伍,分作兩股,從二狗子等人身旁的安全距離奔過,沖向了他們後面。
二狗子猛然回頭,眼前的景象,讓他目瞪口呆!
非止是他,張載等人同樣嗔目結舌。
從他們身側衝過去的契丹部族騎兵,在幾名僧人道人的帶領下,向追擊他們的契丹精騎,發起了悍勇而狂熱的進攻!
契丹精騎自然戰力非凡,不是普通草原小部族的戰士可比,然而他們無論如何也無法想到,這群明顯是草原人面孔,並非唐人假扮的契丹騎兵,會突然向他們發起衝殺。
出其不意之下,契丹精騎遭遇當頭棒喝,前陣很快就被沖亂。人仰馬翻之際,慘叫聲此起彼伏,一個接一個精騎戰士落馬。
他們至死都沒明白,自己的同伴為何會攻擊自己。
那幾名僧人、道人端的是實力不俗,縱然不是什麼真正的高手,但面對一些百夫長卻是足夠,帶頭沖入契丹精騎陣中,手下難有三合之敵。
契丹人沒來由的開始自相殘殺,二狗子、張載等人在驚詫意外之餘,都將馬速緩了下來。不過二狗子並沒有讓同伴輕舉妄動,只是調轉馬頭看着他們廝殺。
他那顆被都頭牛蛋稱讚過很多回的聰明腦袋,此時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幾百騎兵的戰鬥,很快就落下帷幕,契丹精騎在傷亡過半的情況下,果斷選擇了撤退逃遁。他們嘴裏雖然在怪叫着謾罵着,但卻是頭也不回。
直到契丹部族騎兵,開始打掃戰場,撿拾自己的戰利品,並且大聲歡呼談笑,二狗子、張載等人,這才確信自己真的撿回了一條性命。
而救他們的,竟然是一群契丹人。
一僧一道策馬來到二狗子等人馬前,笑容可掬的見禮。幾名修士中,也只有他倆是漢人面孔。
二狗子下馬還禮,到了這個份上,他也不必要處處戒備,對方若是要殺他們,根本就是易如反掌,「今日相救之恩,在下沒齒難忘,北口邊軍都會感念兩位恩德!」
道人捋着鬍鬚笑道:「小將軍不必多禮,大家都是為皇朝做事,不分你我。」
僧人雙手合十,眉目慈悲道:「今日能跟諸位相遇,也是緣份使然,小將軍等人認為受了我等恩惠,其實在貧僧看來,這何嘗不是我們的福報,所以不必言謝。」
二狗子擾擾頭,對方的話讓他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一時無法理解。
張載等人也上前見禮,見二狗子言語上不能很好的跟對方交流,也就當仁不讓接過話頭,「兩位高人,想必是出自無空釋門與全真觀?」
看到張載,僧道都有些訝異,約莫是在奇怪,軍中怎麼會有儒生。對方雖然身着甲冑,但文師的氣度,普通人或許看不出來,他倆卻一眼就能辨認。
「正是。」
中年道人呵呵笑道,「無空釋門與全真觀身受王命,在域外傳教佈道,匯聚力量為我皇朝大業出力。近來邊境激戰正酣,我等也趁機糾集了各自的信徒,在此捕殺契丹斥候游騎。」
僧人悲天憫人的嘆息一聲,道:「只可惜,契丹對草原掌控嚴密,耶律阿保機又深知無空釋門與全真觀的情況,對我們十分防範,我等在草原上的行動並不十分順利。
「到了今日,無空釋門與全真觀,也無法滲透契丹權貴,只能在草原上尋找那些小的部族。」
張載聽得連連點頭。
不等他說話,中年道人就繼續道:「好在草原遼闊,地廣人稀,莫說小部族多如牛毛,很多牧人甚至是家庭聚居,所以我們能夠施為的地方依然很多。」
僧人道:「眼下大戰開始,耶律阿保機注意力都在戰場,對草原小部族的掌控力就弱了很多,我們這才有大好良機發展更多信徒。」
中年道人道:「耶律阿保機瞧不上小部族的力量。他們窮弱不堪,莫說一個部族連一副完整的鐵甲都可能湊不出來,很多箭鏃都是骨質箭頭。耶律阿保機點兵的時候,都不屑帶上他們。
「但對無空釋門和全真觀而言,這些窮弱的人,恰巧是最容易成為我們的信徒的對象。」
僧人道:「他們力量雖然弱小,但只要聚集起來,依然有用武之地。像眼前這樣的隊伍,無空釋門和全真觀已經組織了不知道多少。雖然沒有跟契丹大軍抗衡的能力,但配合皇朝邊軍還是有可能的。」
道人道:「在草原上,部族是牧人的唯一歸宿。耶律阿保機雖然是王,但除了他的嫡系軍隊和契丹本部,廣袤草原上的牧人,尤其是小部族和零散牧人,對他並沒有多少忠誠可言。在宗教的力量下,他們很容易就能為我所用。」
說到這,僧人終於露出了笑意,「就像現在。」
二狗子已經是一臉迷茫,像個無知的孩童,完全是聽了一回天書。
他雖然機靈,但見識太過有限,身處的層次更是無法接觸到釋門與道門,也就無法理解這些話,和它們背後的巨大意義。
張載卻是聽得如痴如醉。
漸漸地,他渾身熱血又開始沸騰。
不過面前這一僧一道,說話的方式像是唱雙簧,完全沒給他說話的機會,讓他有些難受,感覺說不出的怪異。
釋門跟道門從來都是對手,誰看誰都不順眼,太平時節在江湖上爭鬥,天下大亂時就捲入大爭洪流,不拼得你死我活不會罷手。
但是現在,僧道相處得卻格外融洽。
融洽到兩個底層修士,都能一起行動一起作戰不說,言語之間都配合銜接得天衣無縫,讓張載這個儒門俊彥都插不進去話。
在眾人敘話的當口,有一名年輕道人跑過來,跟中年道人說了一番話。中年道人聽過之後,笑着對二狗子道:「我們的同伴,在你們過來的地方,救了一些邊軍將士。」
被救的邊軍將士,就是牛蛋等人。
四十多返身殺敵後,就撒開腳丫子奔逃,吸引契丹精騎追擊的將士,在被無空釋門和全真觀救下時,已經只剩下四個人。
牛蛋受傷不輕,但好歹還能騎馬奔馳。
等到劫後餘生的牛蛋等人歸來,和同袍們興奮的擁抱,眾人一起再度感謝過僧人和道人後,就踏上了歸途。
送回軍情要緊。
在奔馳的隊伍中回頭時,看到在幾名僧人、道人的帶領下,「滿載而歸」消失在草坡後的契丹部族騎兵,張載心緒激盪。
不,那些人,不是契丹部族騎兵。
他們更應該叫草原部族騎兵。
草原現在雖然在契丹的統治下,但他們並不是契丹八部的牧人。
震撼,是張載現在最大的情緒。
釋門跟道門,已經在這個日漸復興的皇朝中,找到了自身的位置。並且開始在這個位置上,按照安王的意志建功立業,贏得屬於他們自己的輝煌與榮耀。
譬如說今日,他們救下了自己這隊游騎,也就讓那份會影響北口、檀州戰局,甚至是整個幽州戰局的軍報,得以能及時傳回邊關。
現如今的大唐,是奮發的大唐。
張載感受到了時不我待,感受到了建功立業已經是燃眉之急。
留給揚州儒門的時間不多了。
想到這趟出行自己不堪的表現,張載羞憤欲死。
回到北口關城後,牛蛋自去找都指揮使稟報軍情,而張載自己,則跟張器深談了一整夜。沒人知道他們談了什麼,但是翌日清晨,軍卒們就意外的發現,那些嬌貴的士子們,竟然起的比他們還早,演練起沙場技藝來,比他們還要賣力。
最重要的是,這些儒生看他們的眼神、跟他們相處的態度,沒了以往那種自恃清高的俯瞰之意,而是平等論交。
平等中,還帶着尊重與敬佩。
特別是向他們請教行伍之事的時候,比尋常新兵還要認真、虔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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