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軍中,無論是中原大軍,還是邊關守軍,斥候都是最危險的兵種。作為大軍的眼睛,很多時候他們需要深入敵境,缺少保護的他們,基本上是在用自己的性命,來為大軍探明敵方動向。
他們沒什麼可以保命的依仗,機警、快馬,很多時候都比不上運氣。
大多數時候,斥候會死得悄無聲息,哪怕他們探明了敵軍所在,也無法將情報及時傳回。只有運氣足夠好、實力又不錯的斥候,能夠有幸帶着軍情回營。
這樣的斥候,無疑是大軍中的英雄。
所以,哪怕是軍中主將見了他們,也會表露更多的關切與信任。
最早發現契丹游騎的,是立馬矮坡上充當瞭望哨的二狗子。當他驚急的大喊聲傳入牛蛋耳中,後者第一反應不是害怕,而是狂喜。
狂喜的牛蛋捨棄了眼前的草地,起身上馬奔向草坡,朝着二狗子指明的方向去看。就見東面不遠處,一支足有四五百人的騎兵隊伍,正繞過了一道緩坡,向他們這裏疾馳而來。
「都頭,我們只有一個百人隊,他們有四五百人,我們......該怎麼辦?!」二狗子急切的大聲問。他本想說我們是不是該跑,但覺得這樣太過露怯,就臨時換了詞。
牛蛋沒有理會二狗子,手搭額頭凝神細看,認真辨認對方的甲冑兵刃,甚至是座下戰馬的高矮品種。因為距離稍遠,牛蛋看得頗為費勁。
二狗子不知道牛蛋在看什麼,有心想問,又不便催促,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雖然是新兵,但二狗子也清楚,一旦己方沒有及時脫身,被對方咬住,他們這個百人隊就凶多吉少。
其他游騎已經在老卒們的呼喝下,放棄了繼續觀察草地上的痕跡,陸續快速上馬,並且調整隊形,做好了迎戰和退走兩種準備。
相較於這些軍卒而言,張載、劉大和等三名儒生,受到的約束多少要薄弱一些,第一時間就跟着牛蛋縱馬上了草坡,也如他一樣向契丹游騎襲來的方向眺望。
只不過,論對兵事的了解,他們連二狗子這個好歹受訓完畢的新兵都不如,自然也就看不出什麼。
「都頭,你在看什麼?蠻子都快衝過來了!」張載忍不住詢問。
五百騎兵在草原上急速奔馳,威勢絕對不容小覷,雖然沒有地動山搖的景象,但隆隆的馬蹄聲依然如悶雷一般,在心頭不停炸響,說一點都不慌那是騙鬼。
關鍵是,自己人少,沒有勝算,這才是最致命的。
張載在淮南的時候,看不起廝殺漢,連帶着也看不起戰事,總認為那只是一群粗鄙之人的野蠻對撞。戰前調動軍心民心、戰時調派糧秣輜重、戰後治理地方的儒生,才是真正重要的大事。
故而,他是徹頭徹尾的沙場新兵。
「都頭!他們衝過安全距離了!」這一刻,二狗子終於忍不住,失聲大叫。
「這些蠻子身着皮甲,腰懸馬刀,背負長弓,戰馬既不是斥候快馬,也不是尋常騎兵那種以耐力著稱的矮馬......這不是遠放的斥候,是軍中罕見的精騎!」
牛蛋收回視線時,眼中狂喜之色更濃,「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契丹大軍就在附近!」
勒轉馬韁繩,在二狗子敬佩,張載茫然的目光中,牛蛋率先奔下草坡,大聲喝令:「快走!」
既然已經探明契丹大軍的位置,獲得了自行出來要探查到的核心軍情,牛蛋就沒有再拖延的道理。
只是現在,情況已經十分危險,契丹游騎雖然尚有一段距離,但是等到他們的騎隊速度提上來,雙方的距離就會很近。
不過牛蛋既然敢現在才動身,就不會是自尋死路,斥候馬快,這是毋庸置疑的。
事實就如牛蛋預想的那樣,在契丹精騎追趕上來之前,他們的速度就提了上來。雖說在廣袤草原上,五百精騎追擊百名游騎,不必太顧忌陣型,速度會非常快,但雙方之間始終隔着數百步。
張載數次回頭,在終於確認,契丹精騎應該是無法追上自己後,心裏鬆了口氣。不真正面對死亡威脅,永遠不知道死亡恐懼為何物,現在撿回一條命,張載慶幸萬分。
此時,對牛蛋沉着的軍令、大膽的舉動、縝密的應對,張載已經非常佩服。他們已經探明契丹大軍的大致數量與方位,為邊軍立下了非凡功勳,此情此景,張載都覺得自己形象高大了幾分。
哪怕一路上他並沒有做什麼,但畢竟參與了這次行動,也冒了風險,還有多日辛苦奔波,這是誰也抹殺不了的。經此一遭,張載覺得自己在軍伍這一道上,進益良多。
然而,張載的慶幸並沒有維持多久。
在他們轉過一片水泡後,就發現前方,迎面奔來了又一支契丹騎隊!
很顯然,契丹精騎會追擊過來,在明知追不上的情況下,依然死咬他們不放,並非沒有依仗。
契丹在發現他們這隊斥候後,就事先派人通知了附近的游騎,配合大隊精騎在前方攔截!
「都頭,前方有契丹蠻子!」張載剛放下的心,立即就懸到了嗓子眼。
牛蛋回頭冷冷看了他一眼,對他大呼小叫的舉止很是不滿,「不過二十餘斥候,驚慌什麼?」
斥候跟精騎不同,為了減輕快馬負擔,追求極致的速度,方便臨危逃命,帶回軍情,他們甲兵簡陋,一般都不着甲。這樣的對手,並不難對付。
牛蛋等人,也只是身着最輕便的皮甲,就能防一防遠處的箭矢。而對兩馬對奔時,極高速度下刺來的刀槍兵刃,皮甲跟一層紙也沒有太大區別。
斥候本就不是為了作戰存在的兵種。
「殺!」牛蛋抽出橫刀。
噌噌噌,長刀出鞘的金屬摩擦聲響成一片,讓張載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儒生雖然不以戰力見長,但作為儒門文師,他也是有幾分戰力的,當下也去抽腰間的橫刀。
只是他的手卻有些哆嗦,不太聽使喚,拔了好幾次,竟然沒把刀拔出來。
而這時,雙方已經開始錯馬。
兵戈交擊聲乒乒乓乓的此起彼伏,夾雜着噗嗤噗嗤的長刀入肉聲,再被臨死的悽厲慘叫一震,張載忍不住渾身一個機靈,差些從馬背上摔下去,連忙雙手緊握韁繩。
忽的,他側前爆開一道血泉,溫熱的鮮血灑了他一臉,等他驚愕轉頭,就見一名失去腦袋的軍卒,正脖頸噴血的從馬背上栽倒。
張載認得那名軍卒,彼此還說過兩句話,知道對方是個樸實的漢子,很愛笑,讓他頗有好感。沒想到,眼下竟然被契丹人一刀梟首。
不等張載喊叫出聲,他的腦門就驟然遭受猛擊,眼前一黑。
以為自己被契丹斥候擊中,馬上就要命喪黃泉,張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懼,慘叫聲比殺豬還不忍聽聞。
他並沒有栽倒,撞在他腦門上的,只是一隻斷臂。
張載不知道己方是怎麼衝過契丹騎隊的,他腦海中一片空白。
意氣書生總認為自己熱血無敵,哪怕是突入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也不會膽怯半分,縱然是身在絕境之中被敵軍圍殺,也能高呼報國死戰到最後一刻。
熟不知,沒被刀斧在額頭上懸幾回,壓根兒就不會懂得,在戰場上面對驟然臨面的刀槍劍林,要讓手腳聽話是多麼難;能擰起刀子,用平日裏訓練的手法砍向對方要害,需要多麼大的勇氣。
「帶他們走!」
因為一聲爆吼,張載終於回過神來。他左右一看,發現自己的隊伍里少了一些人,雖然不多,但的確是少了。
喊出這句話的,是都頭牛蛋,吼完這句話,他就帶着半數游騎脫離大隊,轉了一個彎,兜頭迎向追上來的契丹四五百精騎。
剛剛跟契丹斥候的廝殺,雖然沒有給騎隊造成多大殺傷,但隊伍的速度,還是減慢了幾分,後面的契丹精騎已經追趕上來。
這個時候,張載忽略了自己尿褲子的事實,心頭巨大的震顫,讓他情不自禁用變調的嘶啞嗓音喊道:「都頭,蠻子人多,你回去就是送死!」
此言一出,張載渾身一抖。
數十道冰冷的目光,一起落在了他身上。
「閉嘴!」副都頭沉聲一喝。
張載張了張嘴,再也說不出話來。
牛蛋當然知道,返身迎戰必死無疑。
但只有這樣,才能遲滯對方的馬速,為其他人贏得帶回軍報的機會。
張載看到二狗子等人,雖然紅着眼咬牙切齒,但都沒有回頭多看一眼的意思,只是拼命催動馬速,他瞬間醒悟,很顯然,斥候們對這樣的情況早有心理準備。
這是斥候的宿命。
回頭,視線穿過身後的同袍,依稀看到四十餘騎決然的背影,義無反顧沖向洶湧的契丹精騎人潮,張載只覺得喉嚨在剎那間硬如磐石,熱淚隨之奪眶而出。
他當然知道,若無牛蛋返身送死,他自己就斷然不能存活,所有人都不能存活,而軍情也就無法送達邊關。
初入軍伍的張載、劉大和等人,無論表現得有多麼不堪,至少在這一刻,他們切身體會到了什麼叫同袍。豈曰無衣,與子同袍,這是多簡單的八個字,可其中蘊含的壯烈、悲情有多麼厚重,非當事者無法深味。
收回目光,視線已經被淚水模糊,心頭羞愧、自責而渾身燥熱的張載,死死咬緊了牙關。
他以前瞧不起軍中將士。
但是現在,他發現自己連做一個戰士的資格都沒有。
「二狗子,你帶人回去!」
忽然間,副都頭沉聲喝令。
在他們右前方,又出現了一隊契丹斥候,而且人數不少。
他們離開邊關太遠了,進入草原也太深。來的時候,仗着經驗和機敏,他們避過了許多契丹斥候隊伍;但是現在,亡命奔逃之下,他們就再也無法掩蓋行跡。
碰到有實力阻礙整支隊伍行進的敵人,他們唯一的生路,就是一次次留人斷後。
直到只剩最後一人。
又或者,一個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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