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祖師 第一千四百三十一章 夢裡不知身是客(少年游)

    蒼茫下的春風裏,飛燕撲動翅膀,大地煥發出新的活力與生機,凡人的樂趣很是平常,鬥雞遛狗吃飽飯,閒散時候能看看壯麗河山抒發一下胸中點墨情懷,那便是極好的了。

    譬如原本還嚇得不輕的魔門小姑娘,現在已經瘋狂的啃噬着手裏的肉類,那一整隻山雞被她吃的乾乾淨淨,狼狽的模樣像是餓了一年似的,讓另外那個孩子有些目瞪口呆。

    魔門小姑娘這接連數十日遭到那些仙人追殺,早已經飢腸轆轆,她畢竟還沒有功成人魔,隔三差五還是需要進食的,這餓的時間要是換成凡人早就已經一命歸西,她那狼吞虎咽的樣子一點也不是作假。

    炊煙淡淡升起,東皇看着地上熄滅的灰燼,復抬起眼睛,在天之遠方,洛神的氣息再度出現,並且以一種茫然無措的狀態墜向人間某處。

    至今為止,他也不明白洛神那道輪廓究竟在尋找什麼。

    那道輪廓就是屍身變化,洛神在三千餘年前應該沒有在雲原留下過什麼足跡,所以取回自己後手之類的想法,便直接是無稽之談。

    魔門小姑娘把最後一根雞骨頭吮吸乾淨,看得邊上那個孩子直勾勾的盯着她看,魔門小姑娘罕見的有些尷尬,打了個飽嗝,悠悠吐出一口長氣,這才站起身來,對不遠處的暮仙人行叩拜的謝禮。

    雖然她不知道,眼前這個奇怪的仙人為什麼不替天行道把她殺了,但能留下一命總歸是好的,能活着沒有人願意去死,她雖然是魔門,但今天這頓飯也算是讓她活命了。

    天可憐見,之前那些仙人追殺數十日,凡是掠過的地方,山精野獸都逃了個乾淨,偌大的天地間居然沒有一物可以充飢,以至於她有一段時間去啃樹皮,這簡直是丟盡了魔道的臉面。

    便是想要磨牙吮血,直接生吞活剝一隻野獸也沒有辦法,因為根本就找不到,那方圓幾十里內的野獸全都逃了了乾淨,她要不是靠着山門秘法逃竄,也早就被那些追殺的人給弄死了。

    那些人中,有兩個人仙,而自己並不是人魔,實力不對等,如果貿然現身,結局只能是被對方毫無懸念的斬殺當場。

    「晉合山陸玄卿,叩謝上仙救命之恩。」

    她拜服着,語氣誠懇。

    如今仙魔勢同水火,尤其是經歷了不久前的魔門童子事件,仙門中人已經不會再放過年幼的魔修,那個魔門童子乃是一位地仙,他裝扮為凡間孩童,借着被仙門救走的機會,接連按照這種手段屠殺了八個仙宗,故而被全體仙門乃至神道追殺,最終於太傷山下被太傷掌教尋得,被生生打成了肉醬。

    在這種情況下,一位仙人對她伸出援手,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當然,她也並不是沒有想過恩將仇報,只是心中終究有一點良知未泯,況且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打不過。

    深不可測或許都不能形容眼前的這位,高如天之穹廬,廣如地之極盡。

    在蒼色的雙眸中,魔門少女的身體容顏,與數十年後的那位太華首座漸漸重合,可在如今,着實是讓人難以想像,一人為魔,一人為仙,過去與未來,交錯的時刻會產生什麼意想不到的變化?

    善惡誰人能說,正邪誰人評定?

    仙魔互換這是世上第幾位仙魔互換的人了?

    東皇起了身子,魔門小姑娘抬起頭,卻聽見這位暮仙人是對自己開口:

    「走了。」

    她愣了愣,而後起身,對暮仙人道:「上仙我」

    「你不跟我走嗎?」

    暮仙人出乎意料的停下了腳步,陸玄卿咬了咬牙,她的眼中漸漸泛起一點熾烈的光,她當然明白眼前的人是一條極粗的大腿,只要抱住了自己估計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便沒有性命之憂,雖然追殺自己的那些仙人中,尤其是那兩個人仙,其中一人還是九玄的仙家,但即使是九玄,遇到眼前這人,或許也不是對手。

    只不過,問題的關鍵在於,這事情如果鬧大了,必然會讓九玄齊動,而眼前這位暮仙人的衣袍穿着,又與太華山類似,想來即使不是太華仙人,也必然有一些聯繫。

    但當下還是活命重要,至於仙山之間會不會自己搞出一副么蛾子來,如果有那豈不是正好,如果沒有,也無關緊要,因為自己安全活了下去。

    陸玄卿表演出一副驚喜的神情:「是,上仙可願讓我跟隨嗎?」

    暮仙人盯了她一眼,點點頭,陸玄卿便小步跟上去,神情上有些「忐忑」,路上看着那身陰陽袍,越看越像是太華山真人的穿着。

    但事實上,細節上有很大不同,這又讓她有些狐疑,於是抱着試探的意思,小心翼翼的詢問:「上仙,可是太華山人」

    暮仙人並未回頭:「以後是,現在不是。」

    「哈?」

    陸玄卿滿臉呆愣,又有古怪不解,迷迷糊糊。

    什麼是「以後是,現在不是」?

    也就是說,這個人並不是太華山真人,但是有加入太華山的意願?

    等等等等,難道說,這個人是太華山最新加入的客卿長老?

    她心裏各種念頭飛轉,卻聽得耳中響起嘆息,她再抬頭,暮仙人依舊沒有回頭,那個摺紙船的孩子也依舊是瞪着萌萌的大眼睛看着她,一切都很正常,方才那聲嘆息,就好像是老天爺自己發出來的一樣。

    陸玄卿忽然感覺前途似乎並沒有多麼美好,心中頓時有些驚慌,暗道這個人萬一把自己交給九玄,那眼下自己這番行為豈不是剛脫狼口,卻入龍窟?

    心中頓時緊張起來,但便在此時,暮仙人卻又說了一句話:

    「若有人前來殺你,便站在我身邊,天上地下,護你周全。」

    暮仙人負手而行,足履塵埃,陸玄卿愣了愣,嘴唇動了動,磨了磨牙,最後帶着一種狐疑的神色跟了上去。

    現在好像也沒有其他的選擇了,如果眼前這個人要帶走自己,自己根本沒有辦法反抗,這樣一想,他好像也沒有其他動機把自己帶在身邊,然後又交給仙山

    蛟龍撞大壩的時候,可不會和住在大壩裏面的螞蟻說一聲抱歉。

    她低頭走路,邊上那孩子卻不斷和她搭話。

    「姐姐,你就是那個殺了江龍王的人啊」

    「是」


    「姐姐,你說你是晉合山的人,那你也是仙人咯?」

    「不是!」

    「姐,你那山頭裏有沒有比大叔厲害的人啊?」

    「呃應該沒有」

    「姐,你為什麼穿着黑色的衣服啊,看起來像是壞人。」

    「我就是壞人!」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陸玄卿其實不想搭理他的,但這個孩子總是問東問西,問的她很煩,如果不回應他反而會繼續問,好似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不撞南牆不回頭。

    一大兩小,天山路遙,陸玄卿沒有問東皇要去哪裏,摺紙船的孩子依舊是開開心心的笑,風景山川,秀麗無盡,或許魔門的小姑娘從未曾仔細看過這般美麗的景色,她從來都是在詭計與廝殺之中渡過,在嗜血與兇殘之內攀爬,卻從未曾真正正眼見過這萬里錦繡。

    「有沒有想過換一種活法?」

    「怎麼換褪去魔身,斬盡前塵嗎,可如果褪盡魔身,仙人們見到我還是要喊打喊殺,魔道的人看見我同樣會窮追不捨,我沒有了自保的力量,又要怎麼辦呢?修行又不是喝水,一蹴而就難道上仙要幫我醍醐灌頂嗎?」

    「如果我說是,那你又怎麼選擇呢?」

    「您,您圖什麼?」

    「不想看看這壯麗山河嗎,不想好好在紅塵活一次嗎?」

    「我本來就是被從人間帶上山的可和那些養尊處優的仙門小子不同。」

    「蓮花常年浸泡在血池之中,哪怕再是潔白也會生出一絲邪氣,現在你前進的路還不遠,想要回頭,很容易。」

    陸玄卿忽然有些煩躁與生氣,她便向前追了兩步,此時一大兩小三人已經遠離山林,行在丘野,不遠處可見到繁華的城鎮,青山碧螺,迎春花開,桃李爭艷,端然是一片人間好春色。

    「您又怎麼就認為,魔就是邪的呢!魔又有什麼錯的!」

    陸玄卿追到暮仙人身前,後者定定的看着她,小姑娘此時沒來由的有些倔。

    他俯下身子,依舊負手:「你並不懂,什麼是魔。」

    陸玄卿不假思索:「狂傲天地,驚神撼仙,行自己想做之事,諸般行法,所行所想,一切皆稱自由,不受枷鎖——」

    東皇:「那是放屁。」

    面無表情的打斷,陸玄卿被噎了一下,一口氣憋得臉有些漲紅,東皇開口,聲音帶着批判的意思:「魔是執,執成了念,難以割捨,又入歧途,鑽牛角尖,這才由仙成了魔。」

    「魔是人心中的負面陰影,一個人的執着越強,他成魔後的法力和資質也越強,這也是為什麼,如果有仙道地境墮成魔頭,法力瞬間會強大數倍乃至數十倍的原因,因為他們求道多年,前路渺茫,心底深處的陰影擴大,讓他們產生焦慮。」

    「而成魔後,巨大的力量衝擊,陰陽顛倒使得他們在瞬間榨乾潛力,如爆炸般的迸發出來,所以突破了之前的枷鎖,但這樣的力量往往帶來的都是負面效果,人心崩潰的後果是很可怕的——我將不我,於是世間再也無我。」

    「再說,諸般所行所想,皆不受到束縛,全稱自由,無得枷鎖又是大謬,天上的魔門祖師又有幾個敢說這個混賬話,生在陰陽之中,四大眾生之列,誰不是在歲月光陰的夾縫中苦苦求活?」

    「自由?如果要自由,你生來時便已經得到過了。」

    東皇:「縱慾不等於自由,那是陷入妄境,世間第一大苦求不得在摩弄世人,因為求不得,所以對一切都極端渴望,可你,沒有執着的原因,又如何能夠成就大魔?」

    陸玄卿被一通話說的有些迷糊,她有些茫然,東皇看向她,又從她的身邊走過:「我從不認為仙就是正,魔就是邪,仙人亦有殘忍手段,魔頭亦有良善之時,心靈未湮,便可重回正路。」

    「善惡不過是道德來評定的手段,天上的大聖們,每一次鬥爭,一旦掀翻棋盤,便是數以萬計的小人間覆滅在法掌之下,所以由此說大聖都是邪的嗎,從螻蟻的角度看,是的,但以他們自己的角度看呢?」

    陸玄卿不再說話,一大兩小三人走入鎮集,東皇駐足在一處賣竹馬的攤位前,對兩個孩子道:「想要嗎?」

    「想!(不想!)」

    摺紙船的孩子舉起手,陸玄卿則是黑着臉,她一個魔門弟子,怎麼能在這裏玩這種幼稚的東西,那她的臉面還要不要了,枉稱魔道。

    賣竹馬的攤主咧着嘴,嘰嘰呱呱的向東皇誇讚他自己編竹馬的手藝,東皇拿了三個竹馬,一隻給了紙船娃,另外一個放到陸玄卿的眼前。

    「我才不要,太丟臉了!」

    陸玄卿的小臉有些羞憤,低聲道:「上仙,我堂堂魔門弟子,不是小孩子」

    「這是自由。」

    東皇回應了一句話,陸玄卿啊了一聲,很是不解與疑惑,她看着竹馬半響,將信將疑的接過去,這隻竹馬看上去手藝確實是不錯的,栩栩如生,而就在下一刻,東皇把那竹馬向地上一丟,只是頃刻,一匹青色龍馬憑空而現,祥雲繚繞,四面八方的那些行人盡數駐足,攤主老闆嚇得一個踉蹌,但轉瞬之後,他們就全都化作虛無不見。

    天地在瞬間變化了,不再是原本的位置,兩個孩子全都坐上了青皮龍馬的背,緊跟着,三匹龍馬踏起蹄來,山河秀麗,萬里雲煙被鐵蹄踏過。

    高聳入雲的巨山,深不見底的歸墟,孤懸海外的神島,璀璨光明的甘山,黑暗荒蕪的虞淵,無數劍士困鎖的無回裂谷,白盤碧落列島群星的太微山下,滄浪之上的天涯石山,無垠大海中的高渺龍華,騎驢追霞的太傷武仙,落日熊熊的黃昏魔土,巍峨恐怖的枉死之城,混亂昏昧的萬墟之州,白衣萬劍的太白劍閣,煙塵蕩蕩的太真山前,詭異難名的渾天入口

    還有遙遠的黎陽,神秘的天荒。

    陸玄卿的雙眼漸漸明亮起來,她抵着風,探出頭,在龍馬的背上向四方看去。

    無邊盛景,仙魔廝戰,天地動光,然人間依舊如故,她見到世間有不平事,從天上打下一個金斗,轟鳴聲如平地驚雷,便嚇得那些心中有鬼者一屁股跌在地上,摔得生疼。

    她看到這一幕,便開始笑,越來越大聲,也越來越開懷。

    三匹龍馬不曾停歇,三塵飛過,天門楚江須臾間。

    此日知何日,他鄉憶故鄉,浩雲深處過神陽,龍首嘶青冥,安有些少年俠氣。

    赤桃明白李,蒼山飛黑燕,竹馬隨我過黃粱,天遙嘆晝短,恨不得千里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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