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紫玉本想找個角落待會兒,不遠處的萬二爺見了她卻主動上來打起了招呼。
萬二爺恭賀了她幾句,又說下次補送一份賀禮給她。
程紫玉自是推辭。
上次她無端端得了他一枚玉,怎好再收他東西。
「那好,那在下便送錦溪郡主個建議吧。」
「請萬二爺賜教。」
「想要站穩,便永遠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自己所在的位置!」
「這個……紫玉明白。」
「不,我的意思是,不管在什麼情勢下,不要輕易選邊站邊。你是商,不該是……」
萬銘揚朝着天上一瞧,隨後一嘆。
「希望你是真聽明白了。身為商人,想要更安全,更長久地自在,你一定要深思熟慮,好好站位,才更有能力保住自己的同時去幫助更多人。你若真聰明,便該有些應對!」
這句忠告程紫玉聽得懂。他看出了她的情勢,為她捏了一把汗。他同為商戶,看出了她的如履薄冰,他在用他的方式勸誡她,讓她不該蹚奪嫡的渾水。讓她好好待在商戶該處的位置!
他是對的!
她也清楚!
只可惜,她是用了鮮血和人命的代價才懂了這個道理。
「二爺,求教。」
萬銘揚看了眼周圍,低聲笑到。
「萬家姑娘都早嫁,所以萬家從沒姑娘有福氣高嫁。只有我家蠢侄女,三年前本有機會入京高飛的,結果在路上遇到了盜賊。車夫遇害,姑娘破相,沾了血氣,這事便作罷了……」他惋惜道出,面上卻藏着慶幸。
程紫玉深吸了一口氣。萬家哪裏是沒福氣,是他們小心翼翼。
程家尚且如此,萬家富甲一方,自然會被人相中。若為了進一步壯大,他們該巴不得將女兒入京高嫁,可他們卻在盡努力不涉水。女兒早嫁應該只是他們避免被人綁定的一個手段。所謂的盜賊應該也是他們迫不得已的手筆。
他們效忠的是朝廷,而不能是某一個人或是某一方勢力,萬二爺這是在教她明哲保身。
「多謝二爺教誨。」
「我可沒教誨你什麼,只是閒聊而已。不過,只怕就此刻形勢,已不是你能控制的了。望你吉人天相吧!」
「不過您為何……」程紫玉小心看了他一眼。
不過他二人這才兩面之緣,他為何要好心提醒自己?這些話說推心置腹也不為過,是什麼理由讓他這麼直白地勸誡自己?總不會是好心吧?他可是商人,整個大周最成功的商人之一!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很好!我沒看錯人,你有成為好商人的敏銳和懷疑精神。那我便給自己解釋幾句:
第一,的確是好心。看你一步步走來,確實不易。我也是家主,你身上的擔子和壓力我深有體會。而你是女兒身,面對的困難和付出的努力勢必比我還要多。所以,我不願看你和程家隕落。我的確是存了幾分憐憫。
第二,善事。你做了那麼多,幫了那麼多人,那你就該繼續做下去。這事是你起的頭,別人可以參與和幫忙,但程家若有狀況,那些善堂一定會倒下。那太可惜了。
第三,我聽聞你的想像力和能力都不錯,你最近捯飭的陶製指向物我也有些興趣,想要看看有沒有機會參與。不過你大可放心,我的市場與你不一樣,我做的都是通番貿易。所以,我便賣了個人情,給我潛在的合作夥伴。」
萬二爺呵呵笑着。
「既然提了出來,程小姐不如好好考慮一番。作為回報,我可以推廣些程家的產業走番。你也知道的,番人愛瓷,但卻並不明白陶和瓷本就一家。我若想推,你程家將來的市場就不一樣了。或許幾年後,你就可以不用被大周市場拿捏了。
此外,程老太爺從我們萬家手上一直買番礦石,裏邊的好處就不用我說了吧?」
程紫玉的口張了好幾下,卻不知從何下口。
她驚到了。既驚訝於萬家消息的靈通,一個多時辰前剛剛定下的陶製指向物之事,他便已經知曉了。而且他能直言合作,顯然是已有了初步的了解,並作出了判斷和分析,才會讓他這麼眾目睽睽下來找自己說話。
而她更驚訝的,是程家有機會做通番買賣。
通番之所以暴利,正因為其難度。
她當然想要有機會可以將程家的陶瓷賣出大周。以前程家貨都是通過商販和洋人之手走,利潤不高,量也不大。
若有萬家幫忙,便得以打開巨大的海外市場,那是求都求不來的。誰叫萬家手上有資源,有人脈,有關係,還有商船!
而事實上,就他指出老爺子求購的那個好處,便足夠讓她心動了:番礦!
大周海運賣出去的是瓷器和茶葉,倒賣回來的則是香料和礦石。尤其是其中的蘇泥勃青、紫紳、腮脂石、風磨銅、紫石、瀾砂,還有蘇麻離青!這些大周稀缺的礦石都是上好的着色劑。巧婦尚且難為無米之炊,這些都是陶瓷釉面不可或缺的礦石。
程家每年都要花費大量人力物力財力在採購這些礦石上,若將來有了萬家的支持,非但能降低成本,還是真正解了程家的一大困難……
然而此刻程紫玉在想的卻不是這一件!
以前她不敢想的事,現在突然就能想了。
那是一條退路!
前朝亂世時,不少走番的商戶大族為避免戰亂和禍患,帶着金銀坐船退出了大周,他們都早在番國置辦了自己的產業地皮,趁着大周戰亂,他們則在番國休養生息,買低賣高,囤積資本。
待到亂世被平定,再回到大周。他們對新皇新朝捧出金銀,表出誠意後,在大周繼續他們的買賣,重新回到他們的產業上……
程紫玉忍不住想到,將來若奪嫡亂起,若無法抗衡朱常安等人,或許離開,那也不失為一條退路。至少可以得以保全……
當然,這只是一種最壞的打算,但卻是一種未必不可一試的安排。
而萬家在萬二爺掌權後便着重於海外貿易,也未必沒有這個打算吧?一旦朝廷變了天,他們還有一走了之那條路。
「萬某酒多了,胡言亂語若有衝撞還望郡主擔待。」萬銘揚見她久不回話,馬上話頭一轉,撇了個乾淨,對程紫玉的稱呼也變成了「郡主」。
「怎麼會?萬二爺天縱奇才,酒話也是金玉良言,紫玉獲益匪淺。多謝二爺的好意和指點。紫玉明白了。解決完眼前事宜後,紫玉期待與萬家有合作之機。」
「那好,將來萬某人再路過荊溪時,程小姐若還在,萬某便上門叨擾討一杯酒喝了?」
「程家和紫玉隨時恭候二爺!」
「江南善堂等着郡主的支持,還望程小姐可以平安遂意!希望你我還有在江南的見面之機!」
程紫玉再次謝過,萬銘揚抱拳離去……
連萬銘揚也看出來了,她此刻身份一變,就得要唯皇室馬首是瞻了,所以說穿了,他雖有合作之意卻也無與她詳談之心,只因在他看來,她未必能夠掌控自己的命運。
不!
她絕對不要淪為別人的棋子,管是皇帝皇后還是哪個皇子。她的命運只能自己來主宰!……
程紫玉很快便瞧見,太后和皇帝並不是回了住處,而是在不遠處的一個三角亭里說話。並沒有奴才隨侍,只有李純和於公公守在了外圍,禁止任何人的靠近。
直覺告訴她,應該正是和她有關。
宴席還在繼續,在焰火表演開始前,太后和皇帝都回來了。
程紫玉悄悄向李純看了一眼。
李純微一點頭,面色從容,唇角鬆弛,程紫玉總算稍微放下了心……
吉時一到,禮官上前恭祝了太后。
隨後由太后和皇帝親手點燃了第一組煙花。
一瞬間,一道道金亮竄上了夜空,七彩妖嬈的煙火在夜幕里綻放,璀璨了整個天際。有齊放的百花,有長尾拖過的流星,有從天際瀉下的金色瀑布……整個金陵城都沸騰了……
太后喃喃說了句:「上次這般熱鬧是先帝與哀家的大婚時了。當真恍若隔世。」
恍若隔世,程紫玉也是這麼覺得!
這場焰火她看過才沒幾年,卻已物是人非!……
又熱鬧了一個多時辰,太后有些體力不支,便先離了宴。皇帝與眾皇子均是喝得大醉,也都先後腳離開。賓客散了不少,程紫玉便起身帶着柳兒去更衣。
那個空蕩蕩的院子裏,已經做好了安排。
程紫玉出來時,已經拆了頭飾首飾,換了身宮女的衣裙,託了些東西跟在了倆宮女的身後。
醉酒的人不少,二門外正亂糟糟一片,垂首的她沒有得到半點關注,便隨着人流出了二門,上了一架普通的馬車……
時辰已晚,可千秋乃大喜,整個金陵城的夜市不歇,慶祝不止,街頭正好比上元的熱鬧,人流陣陣,歡笑連連。
程紫玉微微咋舌,這四處都人來人往的,也不知李純安排了在哪裏見她。
潘家大宴徹夜進行,程紫玉住處又去不得,所以她和李純若想見面說話在潘家是行不通了。於是李純早早便讓人安排了帶她出來。
馬車進了一座乾淨又精緻的宅子。
她剛要提起裙擺下車便落入了一個懷裏,隨後輕輕鬆鬆落了地。李純早已等在了這處。
而周遭,不但沒有奴才,就連車夫也已不見了人影。
「這會兒子時三刻,咱們卯時前回去就成!」李純攬了她。
淡淡酒香將她縈繞,可他卻只呆呆看着她笑。
「傻樂什麼?」
「我就看看這是誰宮裏的小宮女,長得這般嬌艷俊俏,叫本將軍一見傾心,只想連夜娶回家呢!」他輕笑出聲,言語輕佻,可他那比頭頂煙火還燦亮的眸子卻在訴着深情。
「連夜娶?聘禮何在?花轎何在?家宅何在?……」
「聘禮你不是早收了?花轎不是剛下來?這裏可不就是我的家宅?你個區區小宮女,如此排場也夠了,便勉為其難接受了吧?你若應了,小爺這就讓人去準備洞房!」
看得出,他是真的高興。
程紫玉心頭卻沒那麼輕鬆,趕緊正了色。
可他依舊笑容不減,幫她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髮絲。
「我樂,樂你宮女的模樣也那麼好看,樂你一有困難便想到了來找我,樂你什麼都不問就換衣裳來了這處,樂你今日成了史書都不得不提的民間郡主,樂你我很快便不用藏着掖着,樂……」
「等等!我成了郡主,未必是好事,我總覺得哪裏不對。我不安……」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收了笑,定定看着她。
「但我也一直在等一個契機!你知道的,若僅憑你的商女身份是絕對不可能嫁我的。皇上多疑,為了保護你,我不能表現出與你相熟,不能去求娶你。
所以我要娶你必須另闢蹊徑。你的身份被抬起來,對我們也一樣是契機。原本我還在想着如何加速我計劃的進程,這會兒剛剛好!我已經想到辦法了,你相信我的不是嗎?一切包在我身上,你聽我的,我感覺也就是一兩天的功夫,你就是我的了!光明正大!」
「當真?」一到兩天內,他們的事能定下來?
程紫玉很是懷疑。
「我何時騙過你?」
「我不是不信你,而是皇后和皇上他們分明……」
兩片柔軟貼上了她蹙緊的黛眉,她到了嘴邊的話再說不出一個字。
他輕輕吻了她的眉。涼涼軟軟的唇,叫她生出了心安。
「你信我就行了!有我在,就都交給我!以後不要蹙眉了,我喜歡看你笑。」他將她拉進了懷裏,撫摸她的頭,將她的頭按到胸口。
而程紫玉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便已被他抱上了馬背橫坐下,他迅速翻身上馬,披上了一件黑色斗篷,將她再次攬入懷裏。
「去哪?」
「小爺高興,想要帶你出去散心。」
「我還有話問你,就在這宅子裏待着不行嗎?」
「你確定?」他的唇湊近了,不小心便觸上了她的耳垂,留下一陣酥麻。「我這宅子只有一間房收拾出來了,留下來也行,但先說好了,你是要與我秉燭夜談?還是洞房花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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