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修仙 第四十五章 兩道相左

    「為問文道而來。」

    王崎將自己在門口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

    左相雖然沉穩,但訝異之色不似作偽。他道:「我向聞偃師善格物而不善文辭,不惜文道。」

    「非是不喜,只是……有些人未必喜歡。」王崎頓了頓,沒有將「我們只是不重視」說出口。他繼續說道:「況且在我看來,文又如何不是物?」

    「錯!錯錯錯!」宙弘光站起身來,面有慍色:「若是秉持此念,那文也不消作了。文如何是物?」

    「文又如何不是物?」王崎卻應答如流。

    科學家不是都不會說話的。「辯論」也分幾種,力爭理據,一切講理的是一種。依靠話術、辯術、曲解以及語言陷阱的,是另一種。每一個學者都擅長前一種,而只要帶着學者特質的,就不大擅長後一種。但只要雙方都只力爭理據,那科學家就沒有不會說話的。

    宙弘光是赫學大家,這裏也不是分正統、論政策的朝堂,自然不用考辯術取勝。雙方都只是在學術層面探討。

    所以,王崎話出口之後,他的第一反應不是怒罵,而是駁斥:「文又如何是物?文以氣為主,氣為文之本。文章之要,不再辭藻,而在其氣!此氣非是彼氣,若是將其視之位『物』,則是邪道也!」

    王崎平靜說道:「敢問宙先生……」

    「鄙姓宙宏。」宙弘光冷淡說道。

    「敢問宙宏先生。」王崎面不改色,繼續問道:「這文氣,可是虛無之物?可曾只存於一人之臆想中?」

    「荒謬!」宙弘光道:「文氣自在萬千文人之胸臆,又怎麼可能是虛無?」

    「既然非是虛無,而是實在,是有,是存在,那又如何不是『物』?」王崎平靜說道。

    「文氣不可捉摸,無形無相,僅以心傳心,又怎能是物?」宙弘光道。

    「在我眼裏,『心』之一字所包含的概念,便是真實存在的。凡是真實不虛的,便是物,便可以格。」王崎道:「曾有先人說,心外無物。可於我們而言,心又如何不是物?」

    宙弘光緩緩坐下,低頭沉思。半晌,他笑了:「雖驚世駭俗,卻非謬。」

    「既然如此,那便是能夠談了。」王崎也笑了:「說到底,我們之所以有分歧,也不過是你我所定義的『物』並不一致罷了。說穿了,便也不是不能談了。」

    宙弘光在聽聞「『心』之一字所能包含的概念」時有所意動。王崎其實也意識到了,宙弘光同樣明白文字的「所指」與「能指」這樣的概念他能夠將文章的辭藻與文章的意境分離來看。

    這在單一語言的環境下,算是非常了不得的認知。更奇異的是,宙弘光的這一番認知還很清晰。

    文道世界,倒也有幾分底子。

    與此同時,王崎也捕捉到了重要的信息。

    果然,「評判標準」並不是「文章」的本身。

    王崎來之前,也思考過。評價文章的客觀標準,也就只有幾項而已。他算來算去,覺得這幾項無論怎麼取權重,都不應當有《試論》等於《大音》結論不是取不到,就是標準過於荒謬,與已知情況不符。

    而他之前遍查毓族典籍,發現並沒有毓族人懷疑文道的想法。也就是說,自毓族誕生以來,文道的判斷就沒有偏離過毓族的判斷。

    這麼說或許不妥。若文道是天眷遺族的產物,那麼它存在的時間,是可以以「億年」來計算的。但是毓族只有五十多萬年的時間。準確來說,應當是文道系統引導着毓族的文化,使得毓族文化發展始終遵循文道。

    不過,「不曾偏離」就值得考量了。就算是鐵路,也有火車脫軌。毓族沿着文道行走了五十多萬年的歲月卻未曾出現過偏差,實在是古怪。

    但這也能夠說明一點毓族的文論,便必定是文道的判定方法之一。

    但凡是毓族給予高評價的東西,文道必定會給予高評價。而若是有什麼文道給予高評價的東西而毓族沒有給予高評價,那就只有一種解釋那個「作品」不再毓族已有文論之內,需得另立新文論方成。

    也就是說,「文道標準」是一個大集合。而「毓族文論」就是這個集合的一個子集。只要在毓族文論內成立的東西,就不會被文論否定。

    所以,王崎直接問道:「文以氣為先,則何為氣?」

    「氣不遠人。」宙弘光道:「氣乃心、志、才、學之表,並情之所發。文氣非氣,實乃文人之延伸。」

    王崎思量:「也就是說,文氣乃是文人的延伸……原來如此。作品是作者的一部分嗎?」


    「然也。」宙弘光不大喜歡王崎這樣的措辭方式,道:「一言以蔽之,曰,文言情。」

    「敢問何為『情』。」王崎再次發問。說實話,他也挺不喜歡這種「不精確」的描述方式。在他的世界觀里,每一個詞都應該特指唯一一個概念才是理想。

    「意之主,是為情。」宙弘光有些鄭重,因為這一句話便是赫學之根基了。說完這句後,他還補充道:「吾未及文聖,或有謬。」

    嘖,這麼關鍵的問題就連半聖也不知道……在我們那兒,小學生背的公式都一直有用的好麼!

    王崎搖搖頭,繼續提問:「也就是說,文章只是一個個體自我的外顯。文章始終是與作者綁定在一起的?」

    「以文觀人,以文觀人。若文可遠人,則又如何觀人之心?」宙弘光不厭其煩的講解道。

    王崎搖了搖頭:「宙宏先生,我族有一句詩,喚作……以毓族語言很難表述。容我思量片刻,大約是『章本是不加人工,天然而成的,是技藝高超的人在偶然間所得到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在我觀來,文章也只是一種文字的排列組合,只不過是作者因情而發,故而尋得了一個組合也就是詩句。」

    宙弘光沉思片刻,問道:「那個詩句?可有全文?」

    王崎一愣:「誒?」

    「若無全文,斷章取義,爾之解讀,便不一定是其原主所書。」宙弘光道:「若純看這一個句子,便亦可解讀為『為詩者,不可過多雕飾』。」

    有那麼一瞬間,王崎感到了一絲尷尬。

    但凡是標着「必背」的古詩詞,王崎都很熟悉。但是,陸放翁的《文章》壓根就沒有進過課本,他能記得的只一句。

    而且還真的不是願意,而是宙弘光所稱的那個意思。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粹然無疵瑕,豈復須人為。君看古彝器,巧拙兩無施。漢最近先秦,固已殊淳漓。胡部何為者,豪竹雜哀絲。後夔不復作,千載誰與期?」實際上,陸游的意思,就是「不要過多雕飾」。

    宙弘光能夠瞬間明白這一點,並即從一句話,反推出另一個文化圈內另一個詩人的意思,也絕非等閒。

    但是,這也是因為一點。

    毓族文道,與中國古代文論,確實很像。

    毓族文論無論在深度還是廣度,當然都更甚。但是,惟獨核心,兩者一樣。

    按照王崎本人並不知曉的分類法,它們都應當歸屬於「主體論」作者是文學的主體,而文章則是作者人生的一部分。

    簡單來說,以文天祥的詩句為例。若是歷史改變,文天祥並沒有書寫出《正氣歌》《過零丁洋》,而許多年的未來里,又有超級計算機依靠檢索與窮舉的方式,得到了與之完全相同的文章組合,那麼,《正氣歌》便還是《正氣歌》嗎?

    是文天祥的無愧人生成就了《正氣歌》,還是《正氣歌》成就了文天祥的文名?

    這邊是「主體論」了格外注重文學的主體「作者」。

    作品乃是作者的作品。任何作品都有其「氣」。這「文氣」,便是作品的氣勢和情韻,以及作者的性情和才學,這一切一切的總體,永遠包含着作者強烈的個人特質。

    在被指出失誤的瞬間,王崎便說道:「雖然我之所言,非是作者真意,但是,您是否可以說,我之所言,毫無道理?」

    宙弘光氣笑了:「何其荒謬。爾不熟同胞之文字,又何必自取其辱。」

    「非是如此。」王崎正色道:「一字能多義,一詞能多義,詩文除了本意之外,便不能有多義了嗎?左相著文,是否從不引申他人文字?」

    但於王崎而言,作品就是作品。

    作品是客觀存在的文字組合,而特定的文字組合,則在特定的文化背景下,指向特定的「概念」。

    而按照這個邏輯,高考語文閱讀題之內,所謂「作者說我自己也沒有想那麼多啊」其實是不成立的。

    一個作品,只要完成,那就是一個獨立的客體。旁人無論怎麼解讀,都與作品的作者毫無關係,更不存在「過度解讀」這種東西。

    但反過來說,這樣文章與人就是分離的。而無論讀者解讀出了怎樣的醜惡,都不應因此而指責作者因為作者根本就沒有想到。

    「文章本是客觀存在的排列組合,只不過被特定的人發現」,並不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原始意思。但是,王崎循着自己在數學上的思想,而從中解讀出了這樣的理念,而若是這個解讀過程本身沒有邏輯錯誤,那麼這個解讀就是成立的哪怕作者根本就沒有這麼想。

    換言之,一篇文章,便和一種化學物質、一種射線、一類天體一般,沒有什麼區別,都是客觀存在的。只不過,它存在的方式並不是常規意義上的「物質」。

    算學自有自在,而文字的排列組合,也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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