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片青慘慘的幽光,這張「臉」正從幽光中扶搖升起,在相對敞開的窗玻璃上,映着輪廓模糊的影子。晚風吹拂,窗框「吱吱」作響,饒有生氣,我卻怔怔呆坐,面如死灰,一顆心也在緩慢凝固。
這不是一張人臉!
我不知道它是何種生物,只見它的腦袋橢圓,似乎有人蠻力壓住了它的天靈蓋,又有人用力托住了它的下巴頦,這一上一下兩種力道,借它的腦袋相互角力,它的臉便努力橫向逃竄,顯出一種並不規則的狹長橢圓。與它先前探窗而入的那隻柔軟的臂膀相仿,它的整顆腦袋也都透着一種幽深的暗青色,上面密佈着無名指蓋大小的細鱗,平滑如青鏡。
它的一對豆子似的黑眼珠深陷在一簇簇青色鱗片圍成的漩渦中心,募地一眨眼,眼中的黑色瞳仁登時便好似蒙上了一層渾濁的薄霧。我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在它臉上——兩個小拇指粗細的黑洞下方——可能是嘴巴的部位,忽然張開一道鋸齒般的裂痕,「咻」地躥出一條紅色蛇信,在我臉上倏忽一舔,便迅疾抽回。
我左臉頰上登時一陣灼熱,好像有什麼酸腐溶液,正在蠶食我的肌膚。於是我勉力用左肩胛去揩我的左臉,誰知越揩越癢,再一回過神兒,窗外空空如也。
晚風吹拂,窗框「吱吱」搖晃,剛才的經歷好像一場夢,但我左臉頰上的陣痛卻又如此真切。突然,一連串青色的粘液從我面前徑直墜落,掉在床上緩慢床單。我順着粘液墜落的方向,緩緩抬起頭,燈光在此刻變得忽明忽暗,它正緊緊地貼在我頭頂的天花板上!
我這才完全看清它的身體。它是一種狀似壁虎的生物,四肢貼附在板壁上,牢牢吸住身體,但體型較壁虎卻大得多,不算那徐徐擺動的灰色長尾,身體就約有一米來長。它的前右側身體上覆蓋着那層青慘慘的鱗片,餘下的身體則是近似壁虎膚色的枯灰皮膚,這樣半青半灰,猛地看上去,好像一截半枯之木,似乎它的生長發育尚未完全。
它的一雙豆子似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我,除了我之外,這間屋子裏再無其他活物,我應該就是它此行的目標。我意識到自己如今的處境,顫抖着用右手揩了揩油亮腦門上的汗珠。
這當口,屋子裏突然陷入一片詭秘寂靜,只有它的涎液一滴接着一滴不停墜落。片刻對峙之後,它突然青光大盛,順着牆壁向我彈射撲來,好像一支脫弦的青色長箭,我根本來不及反應,只本能地緊閉雙眼。
只聽得「砰」地一聲,有重物撞在門上,直震得房間四壁輕輕抖動,我本人卻無大礙,慌忙睜開眼睛,見怪物橫躺在門前,身上青光由盛轉衰,忽明忽暗。它身前的半空中,靜靜懸着一張黃色符咒,發着蒙蒙昧昧的黃光,無聲抵禦着它。
「金劍主人果然沒有騙我!」我暗自慶幸,但見符咒上的光芒已蒙昧不清,好像隨時都有可能湮滅,心中又陡然升起一陣惶恐。
怪物也好似有所察覺,兩顆豆子似的黑眼珠滴溜溜一轉,擺正身體,裂開鋸齒似的嘴巴,徑直朝黃色符咒噴出一股青色濁液,仿佛冰水淋澆燒紅的灼鐵,濁液甫一接觸到黃色符咒的光芒,便「滋滋」作響,繚繞升起一團煙霧。從升騰的煙霧中看去,懸空符咒的黃色光芒越發昏暗,幾乎到了奔潰的邊緣。
我暗道糟糕,萬千思緒湧上心頭,餘光瞥見朝南的兩扇窗子斜斜敞開,勉力振作精神,爬上櫻木方桌,怪物既已堵住了門,我只好從窗子裏跳出去。怎知我剛爬上桌子,忽然聽到身後傳來裂帛似的響聲,黃色符咒支持不住,從中間四分五裂,裊裊燒盡。怪物從徐徐墜落的灰燼中,看見我爬上方桌,意識到我要跳窗逃跑。於是,又以箭一般的速度穿過層層灰燼,向我撲來。
我作勢起跳,尚未凌空,忽被它從後面挾住頸背,撞開窗戶,迎面墜落在地。「哼!」我胸腔吃痛,止不住一聲悶哼,腦中登時一片空白。
等意識漸漸恢復,我扭頭看了看四周,不由倒抽一口涼氣,真是我命大!店門前都是青石板,而我掉下來的地方恰恰是兩塊青石板之間的軟草地,這才保住了這條小命。
我勉力支撐起身體,胸腔里又一陣鈍痛,忽然一點冰涼貼在了我的鼻尖——昏暗的路燈光下,怪物的臉緊貼上我的臉,一雙豆子似的眼睛戲謔地盯着我,嘴裏醞釀噴薄的酸腐味止不住往我的口鼻里鑽。它的狹長尾巴,尾尖輕輕刮過我的臉頰,好似情人的愛撫,不想這時間突然加速,箭一般筆直刺向我的胸膛。
目標是我的心臟!
我骨寒毛豎,心跳都已停了,哪裏知道躲閃?眼見它的尾尖行將戳穿我的胸膛,我的心頭急速掠過一絲驚恐,可手上卻全無動作。「也罷!」意識深處,時間似已凝固,我準備好自己的遺言,嘆道:」』崩即崩耳,世上焉有千百年不滅之王朝』」
怎知鋒利的尾尖卻陡然停住!我還不清楚狀況,後脖頸突然一緊,有人抓住我的衣領,把我提了起來——來人不是別人,正是隔壁壽材店的老闆,那個乾癟枯瘦的老頭。
此刻的他與白天渾然不同,胸膛挺拔,站得筆直,一雙手也好似鐵鑄,滿頭滿臉鬚髮噴張,上半身單薄的白襯衫微微敞開,底下的瘦胸膛紅得發黑,只映得一張臉也似燒灼的鐵碳,舞動着妖艷的火光。
他的臉愈紅,愈顯出他那隻獨眼的猙獰可怖。在這隻獨眼的瞳仁深處搖搖點亮着一點綠芒,形狀好像火海中升騰長出的一棵綠色巨樹。恰在他這隻獨眼凝注的前方,視線焦點處,一塊厚重的青石板應聲碎裂,一條纏着青藤的狹長手臂好似從幽獄中探出,其上青色骨節宛若鐵鑄,此刻正死死抓住怪物那條灰尾。
怪物吃痛,不停地扭動身體,擰彎成一個「u」字型,用鋸齒似的嘴巴蠻力撕咬這條手臂,口中彈簧似的蛇信彎曲舞動,利齒間不斷滴落具有腐蝕性的青色粘液,可即便它掙扎得如此賣力,對它如今的處境而言,卻收效甚微。那條手臂仍然牢牢抓住它的尾巴,好像是它與身俱來的一部分,再難分離。
晚風吹過靜謐無人的柏油路面,從巷子東邊湧入,把壽材店老闆身上的灼熱氣息吹向我。我看他猶然木立,臉上神情肅穆,似乎仍在吟唱作法,知道異動尚未停止。果然!又聽得一陣土石崩裂聲,腳下大地不停抖動,一顆青藤盤纏的腦袋從離青藤手臂不遠的地下冒了出來。
好像春潮雨後,裂土而生的野草,這顆腦袋長勢迅猛,四周土屑如潮水滾落,脖頸、寬肩相繼拔地而出,看模樣,竟是一個身高丈余的樹人!這樹人緩慢抖落身上的泥土,好似一尊保持同一姿勢太久的雕塑,緩緩抖去積壓在身上的歲月的風塵。
樹人凝神看了看自己的右臂,它右手裏正抓着那隻青色怪壁虎,左肩胛跟着一陣抖動——它正從地底緩慢抽出它的左臂。
倘若當真讓樹人騰空兩隻手臂,那這種崩筋折骨的龐然巨力一左一右,定然會把怪壁虎拍成一堆肉屑。怪壁虎似乎意識到了這一點,身體扭動得越來越頻繁,撓抓啃咬,好像熱鍋上的螞蟻。可樹人的右臂依舊宛若鐵鑄,不動分毫。
生死存亡,千鈞一髮,容不得片刻猶豫,怪壁虎突然人似地打了個噴嚏,它的口鼻中登時湧出一大團青色霧氣,「滋滋」作響,如雲煙環繞,將它團在裏面。「啊?!」我初見異狀,心中驚疑,連身旁一臉專注的壽材店老闆此刻也忍不住輕咦了一聲。
青霧尚未散去,一抹身影忽自青霧中彈出,「吧」地一聲吸在巷子的南牆上。我凝神細看,不是別的,正是剛剛的怪壁虎,只是它此刻的面目愈發猙獰,鋸齒般的嘴巴大張,好像要把整張臉撕成兩半。它的兩顆宛若烏墨的黑眼珠此刻已被染得通體烏青,繚繞着幾條青蛇般的雲霧。
「尾巴?!」我注意到它的尾巴已從尾骨處連根折斷,只留下一截光禿禿的骨節,於是扭頭看了看樹人,正看到怪壁虎的一截斷尾在樹人右掌中不住擰動,越擰越慢,漸漸生氣全無,如墜地枯枝,再無動靜。
這怪壁虎為了保全性命捨棄了自己的尾巴!
我這般想着,止不住又往它的斷尾處看了幾眼,怎知它惱極生怒,忽地火冒三丈,嘴巴中「桀桀」作響,盤旋在它眼睛附近的那幾條青霧如通靈長蛇,一股腦兒湧入它的眼中,它的兩隻眼睛登時燃起兩團青色火焰,如蠻荒異種降臨凡世,它身上忽然透出一股魄人的靈壓,直震得附近的屋瓦「嗡嗡」作響,我也膝下一軟,幾乎就要跪倒。
壽材店老闆感到形勢不妙,加快口中吟唱,那樹人丟掉斷尾,抽出左臂,左右雙掌落地,用力一撐,腰腹以下的部分便徐徐拔出。
怪壁虎自知樹人力猛,如何肯讓?不過它沒有任何多餘動作,只是用那雙青火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心下一驚,想往後退一步,身體卻忽然前撲,撞倒了正在吟唱的壽材店老闆。樹人的動作陡然停住。我以為自己不小心,正要伸手去拉他,身體卻突然栽倒正撞在他的小腹。壽材店老闆吃痛,悶哼一聲。我連說「抱歉!」,正要爬起來,腦袋卻忽然「咚」地一聲,又直直撞在地上。
「哎呦!」我吃痛,想伸手摸摸腦袋,怎知我明明想抬的是右手,我的左手卻忽然立了起來,我明明想摸摸腦袋,我的左手卻又忽然捶打在我的胸脯上。
「這是……」我心中大駭。
「精神系!」壽材店老闆勉力抬頭看了看倒掛在牆上的怪壁虎,「你靈氣初露,最先察覺到的鬼怪應該是精神系!」頓了頓,又道:「若我所料不差,這隻黃乙級魔物,精神靈力的功能,應該是擾亂人的運動神經!」
「怪不得,我我我……嗚嗚……啊……」我的嘴巴忽然抽搐,連話也說不清了。
「若是擾亂倒也罷了,」壽材店老闆垂眉斂目想了想,「怕只怕……」他看着我,臉色忽然凝重,緩緩道:「怕只怕他可以控制一個人的運動神經!」
我的眼睛裏好像騰地燒起一團青色火焰,眼前籠罩着一層蒙蒙昧昧的青光,我的思緒混亂,有如混沌,然後,我撿起身邊一塊青石,對着壽材店老闆的腦袋高高舉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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