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風嘯動乾坤變
秋夜穿庭雨,泠泠瓦擊聲,咽風吹如泣,鳴和似管箏。這是閒詩。
對衣食無憂的朱戶人家而言,中秋前下一場雨,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風揚歌聲舞色,雨助畫意詩情。只要這場雨不是下得沒完沒了,耽誤了他們中秋賞明月,這一場薄寒甚至很得人歡心。
情寄閒愁,寫些「紅殘香滿徑,川寒碧煙濃」的詩詞,畫個秋塘野鷺圖,枯葦兩三莖,漣漪四五點,孤鳥曲項勾足,獨立微雨中。澹泊中意蘊微闌,字墨里又有高遠志趣,何不怡人!愁是心上知秋,人間喜怒哀樂,羨妒慌愁,八情之中,若少了『愁』字,那可是大大的缺憾,算是白來一世了。
不過,也就僅只於此了。賦悲畫愁之後,一番歌舞,所有的愁懷也便煙消雲散。食肉穿綾的貴人們,存安於所,是絕不會想到雨水之下,還有無數凍餓交襲的苦難百姓的。
入秋的雨,對於天下萬千貧民,無居無所的流離之客來說,帶來的不僅僅是愁,還有痛苦。
無數人,老人,婦孺,貧弱,殘障,被兵爭驅離了家園,他們頭上沒有片瓦遮頂,雨水來了,也只能默然承受。就近有大樹的,便蜷縮在樹下躲避,更多的人只能滾落在泥濘中,縮緊身體,顫抖着,用襤褸的破衣來遮擋濕寒。
飢謹、疾病、暑冷。對萬千眾生而言,造化給予他們的絕沒有溫情,只有一天天勒緊頸脖的繩套。
亂世里這樣的事情多不可計。人的命運總被牽引向絕望和苦難。看不見出路,看不見將來,期望總被失望替代。痛苦和悲哀如同車馬的兩輪,滾滾不停,載着他們的命運一路馳向深淵。
人人乞求上天,人人憎恨命運。然而他們終不知道,讓他們苦難的命運,究竟是什麼東西,又因何降落在他們身上。
命者,人之生。運者,命之動。命是天給予,運卻由何來?
沒有人去探究這個問題。感慨世事不是生活的主線。人還要考慮許多實在之事,飲、食、坐臥,無一不是費心費力的大事。而在饑寒交迫的雨夜,還有睏倦交襲,這時誰還有心情去思索命運究竟是什麼東西。
漠雨籠罩下的江寧府,正在夜深時候,濃重的黑暗掩蓋了表象的一切。在這樣萬籟俱寂的冷清之時,許多人都暫時忘掉壓在他們身上的命運。不夜的秦淮兩岸,燈火已經闌珊了,大大小小的街巷之中,也絕少有人行走。
安鎮寇的宅院之內。客舍廂房中,隋真鳳剛剛睡下,她還在琢磨着晚間跟眾位掌門合議的事情。
羅門教早前已經分批撤離到舒州,江寧府暫時解除危機。但江寧府各門派領袖並不自安現狀,他們想趁着敵人氣勢衰減之時,聯合舒州同道,給羅門教以反戈一擊。聯絡的人馬已經派出了,料想明後兩日,就會有消息陸續傳回來。
隋真鳳在床上輾轉,始終不能入眠。腦中思索之事實在太雜太多了,有許多更是毫無頭緒,讓她剪不斷,繞不開。她睡不着了,索性並股沉肩,催息運功。
「篤篤——」 窗格上微微扣響,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在外面說道:「師傅,你在麼?」
隋真鳳在黑暗中坐起身來,手指一彈,一小團火星便準確的擊中了九尺外的燭台,房間亮了起來。
「我在,什麼事?」
「山上出事了,大師伯在光州被人打傷,剛剛回來……她傷得很嚴重。」
隋真鳳臉色變得慘白,一衝縱到門邊,霍然拉開了門。「師伯不是在山上麼?怎麼去光州了?!」
門外是她的弟子范雪湄,此刻一臉焦急的模樣。「我也不知道……師伯在五天前下的山,好象是找人去了。剛才幾個雙林派的弟子把她抬回來了,說在門前看見她被打傷……」
「好我知道了,我們回山再說。」隋真鳳喝止住她,右手虛抓一下,掛在床前衣架上的外袍便飛到手中。隋真鳳匆匆披上,也來不及跟安府的人通報,足下生風,直接越牆出去。
山上亂成了一團。內院裏面,白嫻指派師妹們招呼客人,燒湯熬藥,竭力維持着鎮靜。只是人人面上掩飾不住的驚慌和難過,顯見此事震動之大。
隋真鳳板着臉,腳下急如風火,直接進到雷手紫蓮的房間裏,裏面的八九個女弟子都站起來了。「掌門師叔……師傅她……她……」惠喜和惠安幾個當場淌下眼淚來。
輕輕拉開棉被,看到滿身是血的雷手紫蓮,隋真鳳臉色也變得難看之極。
雷手紫蓮的左側胸腔被抓穿了一個大洞,到現在沒有斷氣,已經是奪天造化的奇蹟。雙林派很重同道之義,對老太太很用心思,用了幾味珍貴藥品給她療傷,從她身上能聞出了冰片、虎骨、鹿茸等物的味道。一條止血符封在傷口之上,靈氣卻不甚強。
隋真鳳上床盤膝坐定,先把師姊傷口的幾處脈穴封了。取來玉女峰自用的止血符咒換過,又上了靈藥玉犀散,開始給她推血過氣。對習術之人而言,靈氣正如血液一般重要,靈氣充沛,則傷損可愈,靈氣枯竭,新肌不能生。所以一旦受了傷,必先補救靈氣,使之可以調節機能,慢慢恢復。
隋真鳳和雷手紫蓮的功法同出師授,同脈同源,因此靈氣進入雷手紫蓮體內後,便如海回江河,瞬間與雷手紫蓮幾欲枯竭的靈氣匯在一起。
按着回元法的要訣,隋真鳳引導師姊的靈氣在體內繞行九大周天,一步步將欲斷欲連的靈氣接繼完畢,使之得以自存。然後,再鼓盪真勁,強行擴通已經變窄的任督兩脈,這兩步完成以後,引靈氣重歸五宮,降心火,平腎水,穩肝土,將內宮逐個激活。最終才把靈氣導歸入氣海。
等到一番功夫作完,已經是雄雞唱曉,到隔日早晨了。
隋真鳳面色蒼白,全身靈氣十去其八,卻還不能馬上就寢。看看師姊面上有了紅潤之色,略微寬下心,便讓弟子領着到廂房給客人道謝。
雙林派的六個弟子年紀甚輕,見隋真鳳過來道謝,臉都漲紅了,趕緊起座回禮。內中一個年紀較長的豐姓弟子位序最高,便由他來跟隋真鳳敘述事情的經過。
原來三天前,雙林派在門口見着了躺在地上的雷手紫蓮,當時她已經受了重傷昏迷不醒,身上經過簡單包紮,旁邊還有一張紙條,寫:速送至江寧府玉女峰。掌門不敢怠慢,拿出了門派最好的傷藥和符咒給雷手紫蓮敷上,連夜派弟子護送來玉女峰。因為怕路上顛簸使傷勢惡化,眾人不敢運法術趕路,只得雇個馬車,在路上走了三天才趕到。
隋真鳳細細問一些細節,得不到一絲線索。當下致了謝,請幾人用完早飯,便寫了一封謝函讓他們帶回去給掌門。
等到當日天色暗下,隋真鳳將自己一身餘氣都過度給雷手紫蓮,老太太才終於邁過了生死之坎。只是畢竟傷勢嚴重,氣息微弱,一時說不得話。隋真鳳怕傷情有變,不敢離榻半步,便讓弟子在床邊鋪了個簡易繃床,打坐蓄氣,親自給師姊守夜。
第二日天剛初亮,寅時剛過,隋真鳳睡夢中忽然聽到微弱的聲息。「師……妹……師……妹……」睜開眼睛看時,見是雷手紫蓮在說話。
「師妹……掌門……師……妹……」
「我在這,師姊……」隋真鳳過去,握住了師姊的手。「怎麼了?你好些了麼?好好休息,先別說話。」
雷手紫蓮左右搖頭,喘息片刻,吃力的說道:「快……去……光州……」
隋真鳳見她呼吸粗重,說這幾個字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一般,便道:「師姊,你先別着急,縱有什麼大事發生,你也要先養好身子再說……」
雷手紫蓮猛擺腦袋,不讓她把話說完,手上竟然生出勁力,緊緊握住她的手。「眇目………青……雲……劍……」她瞪圓眼睛,拼盡全力說完了這五個字,便又重新倒下,再次陷入昏迷之中。
眇目!青雲劍!
隋真鳳腦中如受重擊,一時轟轟作響。她聽明白了。
敵人在光州!她霍然站起,目中射出逼人的寒光。「白嫻!惠喜惠安!」
門外三個弟子齊聲應答,白嫻輕輕推開門扇,領着兩個師妹走了進來,三人也一夜未睡,面上頗有憔悴之態。
「你們在山上看好師伯,我要到光州去一趟。」她掃了一眼三個徒弟,道:「我不在山中的時候,白嫻你暫代掌門之位,一切便宜行事。惠喜惠安,你們負起輔佐之責,幫着白師姊處理事務。」
「羅門教那邊,一定要派人緊盯,時時跟江寧府同道互通消息,有動靜時,先守好門戶按兵不動,等我回山時再作處理,如果安老英雄那邊有話過來,你就說師傅有要事在辦,等幾天回來。另外,白嫻,你再找十個師妹,在江寧府給我好好守住賀家莊,你秦師妹有什麼消息,我要第一時間知道,我帶走一隻信鴿。」
「是!師傅。」
「是。掌門師叔。」
隋真鳳頭也不回,迎着微光的曙色便飛下山峰。她必須加緊腳程,因為她不知道,敵人還能在光州待多久。
眇目,青雲劍。很奇怪的兩樣東西,本來風牛馬不相及。在外人聽來,兩物沒有任何聯繫,一應在人,一為兵器。但在玉女峰弟子心中,這兩樣東西的意義就非同尋常了,五個字仿佛已經燒成了烙印,刻在她們每個人心中。
是仇恨的烙印。
青雲劍,劍長三尺六分,重九斤九兩。劍面隱刻雲紋。
它的特殊,是因為它是玉女峰前數四代師祖的成名兵器。
師祖是玉女峰多少年來少數的煉器師之一,心無旁騖,專精於斯,三十歲時便以一口青雲劍掃蕩群魔,慷慨豪邁,享受隆譽大半生。然而名垂可久,人身易滅。在師祖九十三臨去之時,榻前感受到眾弟子的依依之情,如同醍醐灌頂般,她才倏然頓悟到,自己贏來的蓋世聲名儘是虛幻,而真正應該重視的,是她一再忽略和淡漠的親情。
師祖愧悔萬千,又萬分不舍門下愛徒,竟然不願再歸身幽冥,而化魂入劍,作了劍靈。留下遺言,要永世守護玉女峰門下弟子。
青雲劍因此成了不平凡的兵器。
一代接一代,大家向來把青雲劍當成她的化身一樣,供在碧葉洗心堂中,虔誠祭拜。然而在四年前,一夜之間,青雲劍如秋水般的劍面上竟然裂出一道深深斷紋。隋真鳳當即命弟子四處探訪名師,想要讓青雲劍恢復舊觀。查找了兩年,終於得知慶州有個煉器高手蔡鍔,在器魂器形一道深有造詣,隋真鳳大喜過望,便命自己的師妹,玉女三蓮之一的紅蓮大士白瑞卿帶着青雲劍前去拜訪。
誰料想,江湖風波險惡,浪潮總在不經意處涌生,紅蓮大士在行經河南府之時,竟被奸人暗算,手足折斷不算,還被人下了莫名之毒,令紅蓮大士深眠識海,至今沒有恢復清醒。而青雲劍也就此失蹤。
事情發生之後,隋真鳳廣派弟子,一撥外出尋藥,一撥到河南府查訪仇人。當時秦蘇就跟着師姊妹們到南方尋找九節地狸,在樹林裏遇上了胡不為。而在此期間,仇人的消息也逐漸被察訪到了。
多方查證得知,紅蓮大士在河南府一家酒樓用飯過後,便被一伙人盯上了,尾隨着她上了道。這夥人中,有一個人生相奇特,禿頭眇目,鼻如鷹鈎。
所有的線索,盡斷於此。不難猜想,這些人縱然不是直接傷害紅蓮大士的兇手,也定跟此事有所關聯。玉女峰常年有十餘名弟子在江湖走動,為了便是早一日找到這眇目人的行蹤,查明真相,儘快奪回青雲劍。
隋真鳳猜想,幾天前,雷手紫蓮定然是從外派的弟子口中得知敵人消息,又見自己忙於對付羅門教無暇分身,便獨自上路去查訪。只是中間又出什麼變故,被敵人發現了,將她打成重傷。
那麼,打鬥當時,到底是誰救了她?又是誰將她送到雙林派門前,留下紙條?這其中還有許多疑團未解,只能等以後回山再問師姊了。眼下重要的,是儘快找到敵人,查清他們的來歷。
隋真鳳懷着一腔憤恨,日夜兼程,才兩日便趕到了光州。來不及喘息,便發出召集令,要分派在左近的弟子速來見面。然而隋真鳳失望了,等了四五個時辰,沒有一個弟子到來。想來這幾個眼探也已經被敵人發覺拔除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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