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義興不禁莞爾一笑,笑聲中,帶着幾分苦澀。
他的腦海里,浮出了那個俊秀少年的面孔,他完全可以想像,此時的陳凱之,一定是榮耀加身!
這個小子,一次次的令人驚嘆不已,雖已有了今天的出色表現,將來還會帶來什麼驚喜嗎?
他沒有答案,可是在內心深處,卻又隱隱期盼着什麼。
猛地,在他身後的門吱呀一聲的開了。
門前,一人蹣跚而來。
顯然,這裏的風使這腳步蹣跚的人仿佛隨時要吹倒一樣,可是他卻倔強的繼續逆風而行,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雖是不穩,卻總還算轉危為安。
陳義興聽了動靜,回頭一看,便連忙朝這人行了個禮:「楊公,這裏風大。」
是首輔大學士楊彪。
楊彪一笑,搖搖頭。
「十幾年前,老夫初入閣的時候,也曾愛來這裏,仿佛只有這裏,還可以和人世間有那麼一點的牽連,雖然至此俯瞰,只有茫茫雲海,還有數不清的濃霧以及巒起的群山,可老夫站在這裏凝視,卻總是能想起許多的事。可是現在,老夫已經老了,已經許久不曾來這裏了,你放心,這一點風,老夫何懼之有呢?當年北燕侵入,天下人都惶恐不安,老夫那時,還在和人對弈下棋呢。」
說起這段往事,楊彪的身子顯得更精神了一些,他似乎也曾眷戀着從前的那份榮光,眸光里透着淡淡的驕傲之色。
陳義興充滿敬意地道:「怎麼,楊公也眷戀着從前的事。」
楊彪笑了笑道:「若是說入了這天人閣,便心無旁騖,這些話,都是騙人的。你我終究都是血肉之軀而已,是凡人啊。」他點到即止,突的嘆了口氣,又道:「天人榜,這時候已經放了吧。」
陳義興點頭道:「是啊,方才某聽到了鐘聲。」
楊彪搖了搖頭:「短短數日,先中人榜,再中地榜,這是數百年不曾一見的事,而這人榜與地榜,竟是一人獨攬,就更鮮見了。更可怕的是,此人竟還是只是個少年,真是令人羨慕啊。」
陳義興不禁一笑道:「楊公方才是天下人都敬仰和羨慕的對象啊。」
位極人臣,輔佐君王,創下中興偉業,四朝之臣,嘔心瀝血,此後功德圓滿,入天人閣,列為首輔大學士。
這樣的人生,足以笑傲任何王侯了。
楊彪卻也回以一笑道:「殿下不也如此嗎?」
二人對視,都是笑了。
對啊,能進入了天人閣的人,誰沒有一個圓滿的人生呢?陳義興也曾是一代賢王,此後高風亮節,退出奪嫡之爭,行萬里路,讀萬卷書,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圓滿?
楊彪道:「外人看來,你我都是功成名就,卻是不知,入這天人閣的學士,又何嘗不曾有辛酸的往事呢?」他看了一眼陳義興:「殿下,是嗎?」
這一句話,似乎一語雙關。
陳義興沉默了。
楊彪吁了口氣,接着道:「厭世的人,甘願遁入此地,都是如此啊,老夫成就太大了,功高蓋主,若是不入天人閣,朝廷怎麼能夠放心呢?老夫進了這裏,老夫的子孫們才能得到老夫的蔭蔽,如今安享山下的繁華啊。」
楊彪一雙混沌卻透着精明的眸子凝視陳義興,聲音微微頓了頓,繼而認真地說道:「想必殿下亦是如此吧,廟堂中的事,蔣學士可能看得不夠透,而殿下,定是看得透的。就如天下人都知道殿下是高風亮節,退出帝位的爭奪,甘願浪跡江湖之上,可在老夫看來,事情一定不是這樣簡單。」
這一語,竟是戳中了陳義興的痛處,也不知是風,還是這一句話,陳義興眨了眨眼,滾燙的淚落了下來,而他突的笑了,笑中卻是帶着苦澀。
「那些都是許多年前的事了,若是楊公不提,我竟險些忘了。」
楊彪也笑了,道:「你忘不掉,曾如那些歷歷往事,老夫也忘不掉,說忘掉的人,只是因為他將這些記憶深埋在了心底,藏得再深,可終究,它還在。」
楊彪眯着眼道:「你聽說過墨家嗎?」
「什麼?」陳義興微微皺眉。
墨……在這個時代,幾乎等同於是偽學的代名詞。
楊彪徐徐道:「在極北之地,當初武帝尊儒,大肆打擊諸雜學,這些雜學之人都遠遁了,甚至老夫曾聽聞,他們出了長城,越過了匈奴故地,到了極北之地定居,當然,這可能只是虛言,事到如今,又有誰在乎呢?不過在很久之前,域外之地的商賈曾進上一部號稱墨家子弟的書籍,說是只要有合適的條件,人的心是可以換的,哈哈,這等奇談怪論,實在可笑。可是……」
他突然嘆息了一聲,才又道:「老夫在想,若是心真的可以換,那麼許多事,就真的可以忘記嗎?」
陳義興莞爾。
他覺得楊彪實是突發奇想,不過他隨即一笑道:「其實……換與不換,有什麼要緊?這些,其實都已經不重要了。來京師的時候,那些傷疤,總在我的心上,可是遇到了陳凱之,我再想起這些,便會唱歌。」
「唱歌?」楊彪不禁一怔,似是有點不明所以。
陳義興卻只是笑了笑,他沒有將歌唱出來,也沒有再繼續在這個話頭上說下去,因為在他看來,這是陳凱之和他之間的秘密。
他朝楊先生作揖,便道:「楊公,請注意身體,該回去歇一歇了。」
…………
天人閣是大陳朝學子的中心,而這座金碧輝煌的洛陽宮,則是這大陳朝的中心。
今日,乃是筳講的日子,翰林們則對於筳講最為看重。
所謂筳講,便是這些飽讀詩書的翰林們,給皇帝講課。
其中有帝王之術,有經義文章,一百零九個翰林,此刻都跪坐在文樓。
鄧健就在其中,不過他的官職實在低微,只是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天子年幼,是不可能聽得懂翰林們在講什麼。
可是……這是禮法。
禮法就是禮法,無論天子垂垂老矣,又或者是天子還在襁褓,在今日,他必須在這裏,聽着翰林們誦讀着經書。
這……又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鐵律。
翰林們一個個跪坐着,直到聖駕到來。
所謂的聖駕,便是一個ru母,抱着天子抵達這裏。
只是那孩童的嘹亮的哭聲,響徹了這個大殿。
當今天子才三歲,正是牙牙學語的年紀,可事實上,他也只學會了兩個字:「姆媽!」
這是餓了的意思。
可是這時候,ru母卻不敢放縱着天子,於是只好輕輕拍着他的後背,以作安撫。
翰林們表現得一點都不吃驚,像早就習慣了的樣子,每一個人臉上,都是一副古板的樣子。
在這哭鬧聲中,終於,鳳駕到了。
太后穿着朝服,頭戴鳳冠,莊嚴而來,她徐徐坐在了文樓一側的耳室里,讓人垂下了帘子。
而此時,翰林們似乎已經明白,要開講了。
雖然這個時候,天子的哭聲依舊是驚天動地。
可是翰林大學生吳文章卻還是站了出來,隨即道:「啟稟陛下,啟稟娘娘,今日所講的,乃是賦稅論。」
一篇文章能入天人榜,就意味着它成為了教材,翰林們需深刻的剖析着篇文章所表達的深意。
說着,吳文章一副沒有被哭鬧所影響似的,心無雜念地開始用古韻念起賦稅論起來,他念得聲情並茂,聲音嘹亮而清晰,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這哭鬧使他這莊嚴的朗誦顯得有些可笑。
念完之後,吳文章才正色道:「此文邏輯清晰,實是時文典範,何況思維別有不同,可以作為施政的參考……」
他的話音落下,那侍讀學士李善長卻是冷笑道:「也不盡然。」
筳講期間,翰林們各抒己見,是常有的事。
吳文章瞥了李善長一眼,面帶笑意道:「願聞高見。」
李善長直了直身軀,正色道。
「輕徭役,減賦稅,這是聖人之理,何況,既是時文,就理當結合實際,可是在吾看來,此文道理雖通,實則卻是一派胡言,所謂百姓足,則天下足,何來的所謂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民既富,為何還需朝廷取了他的財富,用在他的身上。」
口氣陡然一轉,語氣透着淡淡蘊意,李善長將矛頭直指陳凱之。
「在吾看來,此文疏漏極多,名不副實,天人閣的學士,吾乃晚生後輩,不敢腹誹,可想來,學士們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就如此文,贊同入榜的學士,不也才只有四個,而反對者,亦有三人,也不過是一人之差而已,那陳凱之,看似是別出心裁,實則更像是譁眾取寵,此文新意十足,實則卻是壞人心術!」
翰林之間的爭論,一向以膽大著稱,什麼都敢質疑,什麼都敢爭論。
因為這是給天子授課,天子不是尋常讀書人,尋常讀書人,只要告訴他們禮義廉恥以及之乎者也就可以了,而天子將來需要統治國家,所需的,乃是經世之道。正因如此,所以翰林們爭論起來,卻大多激烈。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25s 3.9445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