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七,紅霞猶如潮汐席捲過西雲。
緩緩的腳步、車轅碾過殷紅的土壤,擠出暗色的液體,吱嘎的木軸轉動的聲音里,黑壓壓一片老鴉從地上驚飛,或盤旋天空,或落在附近的樹枝上,眨着通紅的眼珠子,發出滲人的啼鳴。
哇哇
過去的步履驚起一隻烏鴉,拉着轅車的士兵將地上殘缺的屍體與同伴抬起來,輕輕放進車斗,表情肅穆,只是偶爾會擦擦眼角的濕痕,黃昏的光芒掃蕩原野,鷹旗、西涼旗破破爛爛的歪斜插在地上,上面到處都是箭矢、刀鋒撕裂的破口,在微風裏輕揚。
而旗幟左右延綿展開的是,數不盡的屍體在鋒線上橫陳,與曾經還活着的敵人糾纏在一起,有的至死都還咬着對方脖子,有的齜牙咧嘴瞪着蒼穹,緊握半截刀,鮮血在腹腔凝固,隨後有人輕輕闔上屍體的眼帘:「……回家了。」聲音里,闔眼的屍體與曾經拼殺的同伴一起安靜的躺進轅車,緩緩駛向後方。
屍體還有許多,成群的烏鴉等得不耐煩,又從樹上飛下來,啄食地上的碎肉,周圍還有更多的轅車來往戰場與後方,他們的對面同樣也有羅馬軍隊收斂屍體的士兵或奴隸,雙方偶爾會近距離的接觸,但都沒有動手的意思,只是沉默的將一些糾纏着死去的士兵分離開,帶回去。
「哎!大秦人!」
轅車還在前行,旁邊一名漢卒停下腳步,轉過身抬起手中環首刀,刀尖指去對面,那邊行駛的轅車停下來,一名羅馬少年散兵回過頭,污穢的臉上還帶着稚氣,看着抬刀的塞留斯人。那名漢卒也沒有繼續說話,只是將刀鋒做出抹脖子的動作,眼神猙獰凶戾。
少年散兵沉默的低下頭,轉身繼續推着轅車離開。
越過這片屍體遍地的戰場,黃昏最後一抹餘暉快要落盡,篝火在臨時搭建的營地一堆堆的點燃,圍繞篝火的士兵安靜的盯着沸起來的米粥,有人過來,將肉乾削成丁丟進去,飄起了肉香。
「他娘的大秦人,你們是不知道,我一個人砍翻三個,不知道哪裏飛來的箭矢,膝蓋就是一痛,直接就跪了,還好身邊有人遮掩了一下,才有機會撤出去!」
「.…別說,我挨了兩刀,狗日的大秦人還想撲過來,結果怎麼樣?我一刀刺穿他大腿,橫着就一划拉,那人大半個腿都懸起來,就只剩半邊皮肉還連着。」
「這支大秦兵馬很猛,竟跟我西涼人打的不相上下……會不會是精銳?」
「屁,等我傷好了,再殺幾個給你看看。」
相對安靜的營地,四面通風的傷兵營里破口大罵、憤慨說話的聲音里,夾雜更多的是哀嚎和慘叫,端着銅盆的士兵將血水朝帳外撲去,拿着針線、藥草的醫匠不斷來往在一眾傷員之間,有些還在謾罵的西涼士兵罵着罵着就沒了聲息,頭歪斜在了一邊,隨後被人抬走。周圍同伴只是看了一眼,就轉過目光,繼續憤慨的說起白天戰事。
只是聲音多了微微的哽咽。
連續數日長途奔襲,然後直接壓入戰場,朝三支羅馬軍團之一的安納托利亞第六軍團背後發起猛攻,給曹軍虎豹騎打開缺口,突出重圍,而後果就是一萬兩千西涼軍,死傷三千有餘,其中兩千二百人直接戰死,剩下的傷兵有輕有重,之後還能再戰的,恐怕也沒有機會了。
此役,安納托利亞第六軍團幾乎被打殘,人員折損過半,甚至連旗號都被斬倒,休兵之後與另外兩支羅馬軍隊匯合,擺脫安息、大宛的糾纏後撤重整,沒有了旗幟,對於羅馬人的榮譽而言,這支軍隊就不會再存在的必要了,不久將會打散融入其他軍團。
風拂過原野,天地陷入黑色里,帳布在風裏鼓脹起伏,名叫胡封的西涼將領躺在簡陋的榻上,昏黃的燈火里,有着痛苦、模糊的呻吟,血腥氣淡淡的散開,郭汜就站在邊上,握着他的手。
「.…郭將軍…我們西涼男兒可沒給大漢丟臉…那些狗娘養的,死的可比我們多……我還看到一個大秦士兵……抱着胳膊叫的像個娘們兒……哈哈….咳…」
「你們沒有丟大漢的臉面。」郭汜捏緊了他的手,另一隻手忙伸去腹腔按住他腹部,繃帶滲出殷紅的顏色,慢慢擴散,「你別說話,不要激動,小心傷口,你會好的,本將還等你帶兵繼續一道殺大秦人。」
「郭將軍…要是當年董公沒有進京,該有多好……我們還在涼州繼續所向睥睨,震懾羌人、宵小,也不會有…有火燒洛陽…刨墳掘墓……更不會有奸.淫.擄掠的事…讓天下人唾罵、瞧不起…….北地這些年,封一直都在悔思,兄弟們也一樣…….」
慘白的臉上,雙眼無神的望着帳頂,雙唇微抖的在說,眼角泛起濕紅,某一刻,他反過來抓緊郭汜的手,偏過頭,豆大的淚水滑下來,無聲的落在木枕上,他笑起來:「.……我還債了。」
聲音在這一刻斷了,泛起笑容的臉上,慢慢褪去了所有的色彩。郭汜緊抿雙唇,朝着合上眼的副將,點了點頭:「我的還沒還完……陰曹路上叫其他弟兄們等我片刻。」昏黃的光芒之中,說話的聲音化作嘶啞的哽咽。
在西涼軍營後方十里,是延綿的中軍駐地和兩翼展開的騎兵臨時屯所,黑夜中,篝火左右一堆堆的展開來,仿佛都看不見盡頭。
中間最大的帳篷,並沒有太多的裝飾,公孫止一身戎裝,周圍是一幫將領,俱都站在地圖前,商議即將開戰的細枝末節,而貴霜的毗籃、帕提亞的塞克什、大宛皮蒙等將領努力的在翻譯團里的話語聲中抓住要點記在心裏。
「.…從之前的戰事中收集的情報來看,大秦人的弩炮最大射程兩百三十多步左右,相當於我們六石弩,這個消息很重要,接下來的陣戰,換上十石大黃弩,以車為基,與他們對射,能不能射準是一回事,氣勢上一定要壓過他們。大秦人以軍陣推進為主,騎兵不會單獨游弋原野,這點上也需要利用起來,但正面戰場誰來與對方重步對抗,拖住他們,騎兵從兩翼襲擾爭取更多的時間……」
火焰噼噼啪啪在火盆里燃燒,隨着公孫止的話語持續在說,丈量的士卒不停的在地圖上,用尺量着距離,華雄皺着濃眉:「主公,要是這樣的話,還是陷入僵持。」
「我要的,就是僵持。」
公孫止的視線停留在地圖某一個位置,手指在上面畫了一個圈:「趙雲、馬超兩支騎兵應該已經抵達那邊了,我們在正面戰場拖住大秦主力,讓他們從後方直接突襲大秦皇帝,畢竟這裏他們地盤,只能沖王旗來快速解決戰鬥,時間一長,後果對我們而言,是難以承受的。」
之後,眾將領着各自的命令離開,公孫止叫住夏侯淵一起走在營中,相繼沉默了片刻,他先開了口:「子和的傷勢如何了?」
「傷勢頗重,氣血虧損,將來還能不能上馬領兵就看造化了。」夏侯淵看着身旁這位年齡比他小許多的都督,態度上沒有半絲的輕視,對方如何起家,如何在北地站穩腳跟,打下偌大的基業,都是一步步看過來的,打袁術、袁紹、呂布時也都聯合作戰過,情誼上,多少是有的。
「如今戰事不穩,還能不能西征就看這一仗了。」夏侯淵抬起頭,望着星空嘆了一口氣:「.….江東孫策、周瑜,還有荊州的黃忠、魏延失去聯繫,往前的路,真是越來越難走了。」
與他並肩的公孫止沒有接過這番話,只是望了望夜空上掛着的半輪月亮,負手繼續往前走:「.…你看這月亮,與大漢看到的都是一樣的。」
……
星月鋪出長長的銀河,下方將隊伍丟給心腹兄弟和女兒,呂布頂着星月騎馬狂奔在原野上,先行朝戰場趕過來,偶爾歇息片刻,他抬頭望着漫天星斗,想起了遠在故鄉的妻兒,也不知家中如何了。
同樣的星空下,海浪拍在礁石的聲響,夾雜呼嘯的海風吹亂了人的頭髮,風度翩翩的周瑜站立岩石上,袍擺飛揚,這是異鄉的天地了,遠方有騎兵回來,不久,兄長孫策興奮的提槍騎馬來到岩石附近:「斥候,發現一片沙漠有許多方方正正,頂尖尖,像是陵寢一類的建築,規模很大,周圍必有城池。」
「那就先打下來,落腳吧。」周瑜望着無垠的海平面輕聲說道。
不久之後,腳步聲、嘶喊聲化作嗡嗡的聲響蔓延過這片土地,朝着坐落沙漠中城池形成浪潮撲了過去。
天空漸漸發亮,安納托利亞東境,金色的晨光落下雲間的一刻,長風漫捲,吹過沙礫、荒草、土丘組成的原野,夜晚過去了。
兩支浩浩蕩蕩的軍隊進入雙方視野,緩緩踏入交戰的範圍,金色的雄鷹迎向白色的巨狼,一場最猛烈的廝殺,即將展開。
號角在天空吹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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