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離娿還活着,那麼韓楓就非救不可。
他匿身在橡樹樹冠上,忽覺臉上微微一涼。探手拂過,卻覺此前戴着的那層皮面具不知何時已經成為碎片,只因天氣悶熱汗水滿面,故而那面具依舊粘在臉上。這時他冷靜下來,方覺出清風徐徐,透過面具縫隙吹入,沁涼入骨。
到了這時,已經再無偽裝的必要。韓楓手上用力,想將那面具揭下——這本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可偏偏此時此刻他做不到。
不知是拿面具貼得太過牢固,還是他手上的力氣太過微弱,揭那面具竟然宛如搬山。韓楓心知是着了智峰的道,他此刻無意躲她,既然要救離娿,那麼與智峰一戰在所難免,只是一上來便已落到下風,卻實在叫人汗顏。
他輕嘆口氣,緩緩落下了手。他此刻端坐在橡樹樹冠上,手自然而然放到膝蓋上,遠見便如在樹頂逍遙打坐,既無殺機,也無恐慌。
韓楓靜候智峰,如等老友。他坦然面對,不再抗拒,也不再躲避。他心中暗笑自己方才煞費心機的一番作為,自以為能夠躲過智峰的天算,殊不知這本就在算計之間。山頭悶熱,他從踏足開始,便已經到了陣中。智峰根本不需要那「萬眼陣」來看有誰會來,她擺陣,無非是想激他試他,看他有何本事。
他的本事越大,她山頂的陣便越要強。知己知彼,智峰始終站在先機位上,不曾離開,不曾讓步,不曾失算。
所以離娿才能一下子就喊出他的名字,他連那小丫頭都騙不過,何談其他。
那麼,唯有既來之,則安之。
他往橡樹下看去,方才看似不算太遠的銀杉樹忽然一下變得無法企及。這是咫尺天涯的陣勢,曾幾何時在雪龍山的聖城之中,明溪也曾對他用過。相比而言,智峰用出來的倒顯「溫柔」許多,至少他還能動,還能感受這山風習習,感受樹梢飄忽。
透過樹冠,他看到樹下走來了一個蒼白的身影。蒼白的發草草地盤成一個髻,斜插着根樹枝,更顯滿頭零亂,可見這些日子智峰折磨離娿的同時,也被離娿折騰得夠嗆。
她越走越近,韓楓的淡然之中總算摻雜了一些緊張。他並沒有詹仲琦那般的本事,深知自己在智峰的陣中,便聽從她擺佈,半點也做不了主。更何況智峰並非明溪,這個天下最聰明的女瘋子行事向來出人意料,雖說自己此時的西代帝皇身份還算有用,但誰敢打包票她就沒有一點殺心呢?
只是,在這必敗之局中,他難道就一點勝機都沒有麼?
韓楓深吸口氣,閉上了眼睛。他不需要再看,便知身邊的每一片樹葉如何隨風擺動,也知除這橡樹以外,周圍還有兩棵銀杉,三棵珙桐,這些大樹底下還有一些喜陰的草藥,此刻由於天氣回暖,正長得茂盛。草叢中,有些慵懶的蛇蟲蜷縮在石頭後邊躲避着酷暑,同時也注意着身邊的動靜,等候着食物自己送上門來。
除了這反常的天氣,除了正煉人蠱的銀杉樹洞,除了形如女鬼的智峰以外,這是一片再尋常不過的林子。與那時他們與智峰相敵的無名野山,並無本質的不同。
同樣是山林,同樣是智峰擺出的陣,那時的詹仲琦,究竟如何將其反制?
韓楓聽懂了詹仲琦在大江畔說的話,卻不明白他話中的道理。他聽懂了詹仲琦說的緣木求魚,卻不明白他話里的「天地之矩」,這時想着天地視萬物為芻狗,忽然靈光乍現,想到了那時與蒙鱅的一戰。
那時的小蒼梧青江是蒙鱅的住處,自然有它的地利,然而在他的算計之中,那些孕育生機處,最後卻間接變為了殺蒙鱅的刀子。如今這世界雖然算是智峰所創,但在詹仲琦眼中,這世界仍屬天地,既然仍屬天地,對所有人便都是平等無二。有智峰的天時地利,當然也應有他韓楓的天時地利。
可是,究竟這天時地利,又在何處?
智峰並不擅長功夫,走到橡樹之下仰頭望去,但見綠蔭遮擋之中層層疊疊,全然看不到韓楓的身影。她搖頭微笑,依她本事是無法上樹抓人的,既然如此,只有逼人下來。
她用的方法很簡單,如方才韓楓化出那珙桐花雨,她也伸手按在了橡樹樹幹上。兩人同時與一棵大樹相觸,智峰順着樹枝能感受到韓楓,韓楓同時也能感受到智峰。彼此皆知對方所作所為,所不同者,只在於韓楓仍然沒有擺脫智峰的陣勢,他渾身乏力,無法動彈。
穩坐不動之中,韓楓全然了解智峰心意:樹冠水汽蒸騰,這水汽一直向空中而去,如飛騰巨龍直抵雲海。盛夏的蒼梧之林本就易有暴雨,此刻這山頂濃雲密佈,再加這水汽一催,登時電閃雷鳴,轟然作響。
韓楓心中大驚。他此刻位於樹頂,這大橡樹又位於山頭,是高中之高,倘若雷擊而下,自己手中又有紫金砍刀,豈不是危險至極。他眼前仿佛顯出那時鋒關芒城叛軍頭目的慘死之相,而正在一道藍光划過天際時,他身上忽地一輕。
不假思索,韓楓縱身一躍。就在他離開那大橡樹的瞬間,一道電光劈到樹上,橡樹頂火勢大作,焦臭氣味頓時彌散開來。
然而這火不等蔓延,便被鋪天蓋地的傾盆大雨澆滅。正午時分,猝然間黑天如幕,變得伸手不見五指。大雨之中,韓楓跌落在地,他筋骨硬朗,就地一滾便爬了起來,然而不等邁出一步,整個人又如被釘子釘在原地。
「我能讓你活,便能讓你死。」智峰怪笑着走到韓楓身前,道,「說實話,你很讓我意外。我一開始,真的沒想到竟是你來。」
雷聲接連而起,只有借着電光,韓楓才能看到智峰的樣子。那些雨水遇到她身邊時如同遇到了個無形的屏障,紛紛躲避開來,便連她的衣角都不能沾濕。她走路如同信步閒庭,腳下明明踩着的是一灘泥濘,可等她腳到了,那土地卻立時乾燥有如被烈日曬過一般。
智峰看他神色,又道:「你也算了不起的,竟然能夠對天地之氣掌握到這等程度,較之上次相遇,又邁了一大步,詹老頭子真是教徒有方。呵呵,若放二十來天之前我遇到你,說不定也將你抓了,煉成人蠱聽我號令。可是如今……也罷,也罷。」她扁了扁嘴,若有所思。
「離娿……」此刻落在地上,韓楓見面前到銀杉處赫然是條直道,中間並無阻隔,不由得凝眸看去。然而四下漆黑如墨,那銀杉處更是黑得半點光也透不出來,饒是他眼力過人,也看不到半點情形。
他想聽離娿的聲音,然而不知從何時起,這個世界仿佛縮小到只有他與智峰方圓數尺,除了頭頂雷聲轟轟,其他的聲音都沒有了。
然而,離娿那時反覆念着的十六個字,卻在他心中深深地刻了下來。
「凡信我者,皆受庇佑;毀我誹我,永墜地獄。」
智峰聽他也喃喃念着這十六個字,臉上微微一黯。她着手一揮,韓楓只覺背上如同被一座巨山壓上,身不由己膝下一軟,便要跪在地上。然而他面前便是智峰,如此一跪,豈不是當眾向她服軟。他心中一橫,即便身上骨骼已經被壓得「咯咯」作響,兩膝劇痛猶如斷折,但仍不肯稍有彎曲,直到悶哼一聲坐到地上。
智峰臉色甚寒,韓楓卻大笑起來:「豈能事事如你意?大不了,你便將我殺了。」從那打雷處,他便看出智峰仍想留他活命,既然最大的顧慮沒有了,自然而然放縱了許多。
智峰冷笑一聲,道:「不錯,我是不想殺你,但當然也沒有打算放過你。年輕人,我在此一天,你便也在此一天。我要眼睜睜看着你的皇后變成人蠱,你便也要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皇后變成人蠱。殺了你有什麼意思?倒不如這樣來得有趣呢,你說呢?」
韓楓被她這幾句話講得身上發寒。論起口齒伶俐,他說不過智峰,那便索性不再開口。然而在他心中,卻微微有了數:自己的本事原本是決然無法與智峰抵抗的,但不知是這些日子的確進展頗大,亦或是智峰本事不過爾爾,方才這一坐,便說明他已經有了一絲勝機。
他從來不缺的便是耐心,再加上身帶白童,他每日都學着如何將自己的想法隱藏,同時也學着在聽白童的話時顧着自己的想法……兩年曆練,論起做事時的專心致志,只怕這世上便連柳泉也無法與他相提並論。此刻全心貫注於尋找勝機上,立時便將智峰視作無物。
在韓楓心中,這個世界既然是智峰所創,那麼必定有一個邊緣與外相接,而這個邊緣,便是最薄弱處,也是他的勝機所在。倘若智峰創的是一個大陣,那麼他此刻動彈不得,明知破陣之機,怕也無能為力,偏偏智峰為了困他不與離娿相通,又將這陣只縮到方寸之地。越小的陣,陣師越容易掌控,這是智峰的天時地利,然而破陣者也越容易找到邊緣處,這便是韓楓的孤注一擲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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