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州歌 三十三 各懷鬼胎

    來歷未知的婚約，廢就廢了罷。

    綠衣很想這麼說。

    突然之間，所謂的舊識接連冒頭，不是年紀小小便以人命相威脅，就是男扮女裝警告婚約破裂，不冒則以，一冒驚人，她早有預想，但並沒有想得這麼誇張。

    與之相較，「炸死」「逃親」之類都是小節，雖然又讓她有了些新的聯想，但過去的便過去了，不足掛齒。

    唉，這名字也沒用幾天，丟了不可惜，乾脆立時轉頭遠走高飛算了。

    不過，這也只是想想罷了。

    不論這具身體一早就屬於她還是半道才屬於她，也不論她的靈魂還有沒有回家的可能，她都不可能輕率對待一個人的人生，哪怕是白得的或借來的人生。

    綠衣垂眸，又抬眼看向重新回復女貌的青年。

    「究竟發生了何事，你同我說清楚，我才好安頓諸事同你走啊。」

    他頓了一下啊，細思是這個道理，便不再急着拉她離開，轉身從石桌邊提起茶壺一飲而盡，嘆了口氣，將原委徐徐道來。

    追根究底，他口中的靳玉一家蒙受無妄之災，也全因江湖近日沸沸揚揚的尋寶一事。

    靳玉父親避世遙居深山，精研武藝，悼念亡妻，卻不知被哪裏傳出的流言說成了獨守寶藏秘笈，不然如何解釋他年不過而立就一夕之間有了建立山莊、迎娶嬌妻的財富？

    不巧的是，近日他練功不當走火入魔的消息又莫名擴散，可不是聚了一群「尋」寶紅了眼的人，一擁而上，將靳家所在的白梅山莊並山頭團團圍住。

    也就是他們對走火入魔的說法還將信將疑，其子天下第一劍靳玉又已趕回，不然早就衝上山了。

    以上皆是烏合之眾所為，被武林世家斥為上不得台面的亂招，後者自詡有德之人，願許嫁愛女予靳玉，與白梅山莊結為秦晉之好，此番正可名正言順地守望相助。

    不愧是名門大族，出手不凡，不只要物，還要人，取財和取才都有道，讓一眾莽夫看得嘖嘖稱奇，他們是路子野，又不是腦子笨，如何看不出這明目張胆的盤算，諷道大人物還不如他們真小人光明磊落。

    總之，靳家現下是猛虎淪為病貓，周遭豺狼環伺，處境危急。

    那廂「老陸」還火燒眉毛等着呢，若如他所言，那事態確實緊急，綠衣於情於理不好耽擱太久。

    對於貿然同她相認或言她眼熟的人，她本該下意識道認錯了人的，但對方既然深諳易容一道，必有確定身份的絕技，且，不知何故，她的潛意識似乎也不鼓勵她否認對方叫破的身份。

    她才出山不遠，同她有舊的人就出現了這麼多，可見逃避不是辦法，加之她本就有意甩脫辛寒，那麼——

    「你說的是，我同你一道去尋他。」

    綠衣說到這裏，環顧四周。

    「不過，你我的身份皆需收尾罷，三日後動身，你看可好？」

    那青年想想也是，他可假託師門有命，卻需要斟酌一番如何偽造：「好，我們到時城門外碰頭。」

    他說完便一拱手匆匆離去。

    告辭和準備都不難，綠衣很快處理完。

    她同雲家眾人告辭時，雲夫人和雲小姐都表達了感謝，雲嵐額外表達了少了一個練劍小夥伴的不舍。

    她同鳳容和青杏告辭時，她們表達了不舍和祝福，但她總覺得她們眼中還有一點曖昧的奇異意味，仿佛她漏知了什麼消息。

    兩方都表示，會替她瞞着謝特使和那些門派，對她親戚有事相召的藉口接受良好，就差直道她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綠衣知道他們誤會了什麼，但這誤會也沒什麼，就帶着先前有意搜集的藥物和雲家友情提供的路資出城了。

    她拐過一個山坡，就見到了恢復原貌的陸姓青年，他口喚「蘇姑娘」，她便也回稱「陸少俠」，見他面無異樣，尋思後日再藉機打聽他的姓名。

    她才和這新結識的舊友說了沒兩句話，跑出不過一里地，又在道旁的茶攤上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熟人。

    辛寒遙遙望着勒馬駐足的她，微微一笑：「好巧，你們也是往北邊去麼？」

    綠衣可不覺得巧，她就說他不可能看不出她想要甩掉他的意圖，他也不可能對她的意圖毫無反應，反應這不就來了？

    「你要去北邊？你不陪鳳大人上京了？」

    「她接到了皇帝的密旨，道已知她奏明的前因後果，令她回去暫時按兵不動，朝廷另有安排。」

    你就這麼光天化日把密旨泄露個底掉不要緊麼。

    辛寒一臉我信任你的理所應當，看得她咬緊了後槽牙。

    他自然而然地將目光轉向了她身側出乎預料的同伴：「這位是？」

    綠衣既已打定主意，便鎮定地向同樣不知底里的同伴語氣自然地介紹：「這是辛寒，他救了我，也教了我些醫術。」

    她說完便停下了，疑問地望着陸八方，仿佛不確定要不要向辛寒介紹他的真實身份。

    陸八方按捺下才剛生出的疑惑，看向辛寒，說出自己的假名：「在下陸七，是一名行商。」

    辛寒看出這位陸七對綠衣單方的熟稔的態度，料知她並未將失憶之事告知此人；他又看到那全無行商風吹日曬之色的白皙面龐和細膩手指，對「陸七」的真正職業也有了猜測。

    他看看綠衣，又看看陸七，笑了出來。

    「幸會。」

    陸七的疑惑更重了。

    他本就疑惑綠衣為何對救命恩人的態度如此冷淡，又看到辛寒這一看就冷情之人頻頻看向綠衣還看完笑得如此開懷，立刻醒悟，只當這人面獸心的大夫挾恩圖報思慕有婚之女，當下克制了本性的靦腆，出於朋友義氣挺身而出，替遠在千里之外的靳玉擋在綠衣身前，氣勢洶洶地回了句：「幸會！」

    兩個字，擲地有聲。

    綠衣想到了他的誤會，卻怕陸七因為辛寒救了她的緣故對辛寒放鬆警惕，儘管她也沒消除對陸七的警惕……再加上先前那偽裝夫妻的鬧劇，也怕自己不待未婚夫停約另娶便成了琵琶別抱的負心女，不能說破，在他身後一臉無奈。

    辛寒更覺有趣，這次大發善心，忍住了笑意。

    實不是他改了性子，而是這情境太好笑了。

    他知道她知道他知道了。

    三個人，各懷鬼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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