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始至終,越千秋這趟進宮,隻字不提玄武澤劫殺和晉王府毒害這兩件懸案,而皇帝也絲毫沒有詢問的意思。只是當陳五兩送他出垂拱殿的時候,先笑說了一句,道是皇上這麼多年少有這麼晚還逗留在垂拱殿之後,這才低聲問道:「九公子,英王殿下可還好?」
越千秋之前一直在等皇帝問這個問題,沒想到如今問的竟然是陳五兩,他不禁暗嘆皇帝真是夠沉得住氣的。他立時擠了擠眼睛,嘿然笑道:「英王殿下活蹦亂跳的,什麼事都沒有,被人下毒暗害的不是他,是我這個倒霉鬼,因為被晉王杖斃的那傢伙和我正好有仇。」
見陳五兩明顯舒了一口氣,他又乾咳道:「但如果要說真的一點事也沒有,那也未必,英王殿下犯了大多數男人都會有的憐香惜玉毛病,雖說還不到一見鍾情的地步,可實在是有些讓人擔心。我覺得,皇上要麼趕緊給他把未來大事定下來,要麼趕緊給他壓壓擔子。」
當陳五兩強笑送走越千秋,旋即匆匆回到垂拱殿時,他幾乎不敢有任何耽擱,一五一十將越千秋的原話複述了一遍。見皇帝攢眉沉思,卻看不出什麼喜怒,就連失望或傷心之類的細微情緒也沒有,他不禁憂心忡忡地說:「要不要把英王殿下從晉王府接回來?」
「不用,蕭敬先如果要害他,那麼就不會等到現在,而且,朕也給他準備了影子。儘管比不上越家那位影子,但兩個人加在一起,至少也能比得上那位的八成本領,足夠護得住大郎。他的心胸已經比從前強多了,手段也強多了,但缺少的是清醒的認識和取捨,這次去相看那位程小姐卻碰到那樣匪夷所思的事,正好可以讓他知道何謂世情。」
說到這裏,皇帝微微頓了一頓;「省得他老是覺得,朕這個當父親的對他不好。」
這話陳五兩卻是再不敢接口的。看着皇帝那悵然若失的臉色,他何嘗不知道,皇帝是想起了年輕時候求之不得,此後再未見過的那位姑娘。
身為天子,兩次立後並非自主,每次選妃也全都是他人擺佈,從這一點來說,縱使身為天子富有四海,在某些方面何嘗比得上民間富家子?
當越千秋一路來到宮門時,之前來時那一撥禁軍將卒都已經換班了,畢竟,他這一趟從進宮到出宮,說話、寫奏疏、吃晚飯,整整呆了一個半時辰。哪怕現在這些人都沒有親眼目睹他進宮,可記錄的簿冊上卻清清楚楚,不少人看向他的目光就顯得尤其微妙。
能被皇帝留到這種時辰,人看上去還精神不錯,顯而易見,那是在宮裏吃過晚飯了!
就連帶隊的一位將軍都滿臉堆笑地上來搭訕探問了兩句,確定皇帝真的留了飯,直到送走越千秋,他剛剛那帶着殷勤的諛笑方才變得有幾分陰沉。作為裴家的侄女婿,他若是真的樂意看到越千秋聖眷昌隆,那才是怪事!
別人是不是真的巴結自己,越千秋現如今並不在意。他現在仇人滿地,但親朋更多,所以對於巴結也好,冷眼也好,早就習以為常。只不過,出了宮門還沒走太遠,他這才發現,自己一路從垂拱殿走出來也就算了,現如今還靠着兩條腿算怎麼回事?
白雪公主早起沒帶出來,後來蹭的是金陵那位號稱金百萬的女兒金燦燦讓人勻出來給他的馬,可到皇宮門口時,他謝過金家那個騎奴,讓人把馬給他牽回去了,畢竟他不確定自己何時出宮,總不能老借着金家的馬!
那時候他還想着向皇帝借匹坐騎,結果事到臨頭就忘了。難不成眼下要他直接走去長公主府?這個時辰哪裏還有車馬行開着!
越千秋本能地就想轉身去找守門的禁軍將卒去借匹馬來,然而,他只是腳下一停,突然就若有所思地往四面看了一看,心裏竟莫名地有一種被人窺探的感覺,立刻打消了這主意。
晉王府和長公主府都進「賊」了,他眼下單身在外的走夜路,誰能擔保會不會遇到鬼?因此,只在心裏略一盤算,他瞅了一眼旁邊的民宅屋頂,立時毫無預兆地一個衝刺躍了上去。
尚屬明亮的宮門口,那些禁衛將卒議論紛紛,等到再往大路上看時,就有人發現,只不過一眨眼間,就發現原本好端端步行走在路上的越九公子突然就不見了!
這一驚頓時非同小可,幾個人面面相覷了一陣子,那位裴家侄女婿出身的將軍還喝令其他人守在原位,自己立時疾步上前探看了一番,待發現路上確實不見人影,心裏發毛的他頓時犯了難。
總不能報上去說,越九公子疑似在宮門前頭的大街上突然失蹤?如果回頭只是證明他們沒注意的時候越千秋走了,那豈不是大驚小怪?被上頭怪罪下來,這不穩重三個字的考評可是要命了!可如果不報,長公主府和晉王府都能進賊人,萬一的這位九公子被賊人算計……
思前想後,陰沉着臉的將軍轉身回來,面對自己的那些部屬,他聲音沉靜地說:「不用大驚小怪。越九公子畢竟是從小練武的人,我看到屋頂上有個人影,大約是他上屋頂抄近路。」
如此一來,回頭要出問題,那也是越千秋自己不走大路惹的禍!
聞聽此言,那些禁軍將卒方才如釋重負,可心裏難免犯嘀咕。金陵街頭除非緊急軍情,不許奔馳太過,以免傷及行人,可好像沒有禁令說,不許無故在屋頂上行走。可是在宮門前不遠處就這麼放肆,這還真的是沒見過!
某將軍自然不知道,自己隨口胡謅一個理由,卻是無巧不巧道中了真相。
此時此刻,在屋頂上穿行的越千秋猶如識途老馬一般抄着近路,還不時分心觀察四面情況。奔行之間,那種被人窺探的感覺雖說依舊如影隨形,可隨着後背漸漸熱得出汗,他竟覺得心情輕鬆不少。
從早起到白天再到剛剛,他一直在和人鬥心眼,相形之下,此時痛痛快快跑起來,身體固然疲累,但人卻覺得極其暢快。他甚至不知不覺想到了當年跟着嚴詡初學武藝之前,師父也是背着他上上下下四處翻牆,遍覽金陵各種風景名勝,名園宅邸,有些甚至可以歸為私闖民宅,可嚴詡從不在乎,他也非常快活。
不過,嚴詡一直都對他說,平生最嚮往的除卻看遍天下大好河山,還有另一種情景——陌刀往前一揮,敵人和障礙灰飛煙滅,那才是真正的以力破巧。哪怕嚴詡在話撂下之後立時搖頭嘆息,說是自己在白日做夢,可他卻隱隱覺察到,身為皇親國戚的師父,其實一直在嚮往沙場。
那麼他呢?身為越家養孫,准儲君的「死對頭」,玄刀堂掌門弟子,武英館的締造者……他就不想着跳出金陵這個波詭雲譎,鬥智不鬥力的地方,去腥風血雨中滾一圈?
想到興起,越千秋渾然忘了之前在玄武澤邊耍過的陌刀,現在還扔在晉王府沒帶出來,竟是猛地力貫雙臂,隨即用力揮了出去。
然而,手中沒有那沉重的兵器,用力過度再加上神不守舍的結果就是他整個人在下意識揮出那一記虛擬的刀風之後,一下子重心不穩,若不是最終雙手撐地穩住了身形,他竟險些一個倒栽蔥從屋頂掉下去!
就在他狼狽爬起身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聲偷笑。儘管那聲音倏忽間就消失了,但他絕不相信自己會看錯,立時環視左右,尋找那個在暗處窺視自己的人。儘管他沒有在聲音中聽出什麼敵意,甚至剛剛一直都沒有察覺到什麼危險,但謹慎還是佔據了上風。
很快,他拍了拍腦袋,仿佛自知聽錯了似的,收回目光往前掠行,耳朵卻依舊留心周圍的動靜。終於,在夜晚呼呼的寒風聲中,他捕捉到了兩個有些不一樣的雜聲。
一個是腳踩枯葉的聲音,另一個卻是細微綿長,幾乎微不可聞的呼吸聲,單單從方向來分辨,並不是一組人,而仿佛是兩個目的截然不同的人。
然而,那個呼吸聲並沒有刻意掩飾壓制,仿佛是有意讓他聽到的,這也讓他對人的身份有了幾分大膽的猜測。然而,那個腳踩枯葉的聲音卻不然,只是踩了一下就再也沒有第二次,就仿佛那些第一次踩到枯葉的孩童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地上那些障礙物。
因此,越千秋頃刻之間就做出了決定。看似腳下不停的他突然如同大鳥一般從屋頂上滑翔而下,隨即一個轉折,直撲自己剛剛走的這邊屋檐底下。果然,他人還未到,耳畔就傳來了一聲驚呼,緊跟着,一條嬌小的黑影就立時竄了出來,毫不戀戰地往前方逃去。
他連忙一個起落追上前去,隨即出聲喝道:「快攔住他!」
幾乎在話音剛落之際,那嬌小黑影的前方,一個頎長的身影就閃了出來,那時機掌握得剛剛好,就仿佛對方猶如無頭蒼蠅一般直接撞進了人的懷裏。
只有落後十幾步的越千秋看見,兩人頃刻之間交換了十幾招,全都是貼身短打,頗為驚險,可最終,那個頎長的身影還是將對手反剪之後牢牢鉗制住了。
匆匆趕上前的越千秋見那身材嬌小的黑衣人還在拼命掙扎,便笑着說道:「幸虧我猜出是霽月你在下頭跟着我,否則就讓這個盯梢我的傢伙給跑了!」
周霽月此時此刻頭戴青色儒巾,穿着深色儒衫,看上去便仿佛俊俏瀟灑的郎君。輕輕鬆鬆一手抓着對手雙手的她笑看越千秋,似嗔實喜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是我?」
「你那悠長的呼吸聲沒太多掩飾,分明告訴有人在隨行保護我。影叔的話根本一點聲息都不會露出來,別人要不就是和我沒那麼深的交情,要不就是沒你這樣俊的功夫,除了你還有誰?」越千秋笑眯眯地給小夥伴戴了一頂高帽子,隨即就衝着停止掙扎的嬌小黑衣蒙面人努努嘴。
「來,讓我瞧瞧跟蹤我的到底是何方神聖!」
周霽月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自己制服的對手,語帶雙關地說:「千秋你看了之後,別覺得自己桃花債太多才好。」
越千秋聞言一愣,還來不及制止,就只見周霽月一把拉下那人蒙頭黑布和黑巾。剎那之間,一張氣鼓鼓的包子臉就呈現在他的面前,恰是一個年紀和他相仿,他卻從來沒見過的俏麗小丫頭。和對方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兒,他這才抬頭看着周霽月,一本正經地咳嗽一聲。
「我不認識她!」
「你當然不認識我,可我認識你!」俏麗小丫頭大叫一聲,隨即惡狠狠地說,「還我娘來!」
此話一出,別說越千秋懵了,就連滿臉戲謔地站在旁邊看熱鬧的周霽月都愣住了。越千秋莫名其妙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俏麗小丫頭一會兒,這才疑惑地問道:「你娘是誰?」
「我娘是……」小丫頭硬生生把話吞了回去,氣咻咻地說,「你這是明知故問!」
「我就是完全不知道,這才問你!」越千秋簡直被這突然冒出來的仇人給弄得雲裏霧裏,摩挲着下巴再次仔仔細細端詳了人好一會兒,仍舊想不通自己相熟的成年婦人之中,有哪個會有這麼大的女兒。突然,他腦際靈光一閃,立時瞪大眼睛問道,「你娘是蕭卿卿?」
「沒錯!」蕭京京頓時再次死命掙扎了起來,「我娘就是紅月宮主蕭卿卿,我是她女兒蕭京京!娘一走就是一個多月,連點消息都沒有。我聽說是你到處宣揚皇上徵召她的,現在她人不見了,肯定是你耍了花招抓了我娘,你快還我娘來!」
想到蕭卿卿那樣一個城府深沉,媚功天生的美人,卻有這樣一個單純衝動的女兒,越千秋忍不住拍了拍額頭,心想這簡直違反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那基本原則。
他深深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說道:「你娘是在金陵不假,可誰都沒抓她,她好端端地在西城天寧客棧呆着。」
見蕭京京滿臉不信,他就沒好氣地說:「要不,我讓白蓮宗周宗主帶你過去?」
蕭京京一臉我不相信你的表情,心裏卻快速盤算着越千秋這話的真實性。想到自己留下一封去找娘的信就偷偷跑出來,如今母親卻一點事沒有,萬一真的見到她,一怒之下追究起來,那她就不只是一頓罵而已,回去絕對會被再關着面壁!
她眼珠子一轉,發現身後的周霽月已經鬆開了手,她立時側頭看向了這位近日以來名動江湖的女宗主。
「周宗主,我信不過他,但信得過你,我要去武英館上學,你可以收下我嗎?」
越千秋只覺得瞠目結舌。這話前後跳躍性太大了……而且,這前言後語有一毛錢關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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