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釗臉上不是顏色,卻仍嘴硬:「平大人見笑了。下官雖然資歷粗淺,卻也知道內院向來能藏污納垢,以往好幾回奉命抄家,都是於內院之中搜出了關鍵的犯官罪證。下官怕罪眷做手腳,不得不第一時間來搜查內院。」
「哦。」平煜眼中閃過譏誚之色,卻仍故作認真地點點頭,「王同知說得很有道理。可是倘若我沒記錯,傅冰父子之案經三司會審,已然罪證確鑿,洋洋灑灑十餘條罪狀,足夠他們父子廷杖上百回,這樣一樁板上釘釘的鐵案,咱們大可依照規矩來行事,何須如此心急?方才王同知心急火燎直奔內院,不知道的,還以為犯官已從詔獄中越獄而出,正藏在內院中呢。」
王世釗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傅蘭芽卻聽得手腳冰涼,「傅冰父子罪證確鑿」、「廷杖」、「詔獄」……每一個字都仿佛炸雷一般,轟得她耳畔嗡嗡作響。
她早知道這兩年父親在朝中舉步維艱,也知道宦海沉浮,起起落落是為尋常,可她沒想到的是,父親這株曾經在朝中枝繁葉盛的參天大樹會以這樣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轟然倒下。
「你們……」明知道希望不大,她仍掙扎着開了口,聲音沙啞,微微顫慄,「一無詔令,二無問罪文書,怎知爾等不是流寇假扮官兵?」
她說這話明顯帶着垂死掙扎的意味,因為依照錦衣衛令人膽戰的名聲,膽敢假扮他們的賊匪恐怕還未橫空出世。
平煜聽到這話,終於正眼看向傅蘭芽,見她衣飾昳麗,姿容艷絕,想來正是傅冰那位視作掌上明珠的女兒。
此刻她雖然臉色蒼白如紙,腰背卻挺得筆直,難得言辭還伶俐清晰,倒也不負傅家之女的名聲,嗤笑一聲,懶洋洋從腰間取出詔令,開口道:「吾皇有令,傅冰目無朝廷,以權謀私,罪可當誅,如今暫且收押在詔獄,待審定後處死,另有人舉證,傅冰與南夷勾結,有不臣之心,因此案關係重大,吾皇特令我等前來搜查證據,押解罪眷進京候審。」
說完不等傅蘭芽回應,對諸手下一揮手,冷聲道:「還愣着做什麼,幹活。」
一眾錦衣衛立時應了,齊聲拔出繡春刀,如潮水般四散開來,長驅直入。
傅蘭芽只覺一陣天旋地轉,虧得林嬤嬤眼疾手快扶住,才沒有失足從台階上滾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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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為官多年,家底委實不薄,抄家持續了大半夜,依然沒有停歇的意思。
怕傅家人趁亂逃走或是尋死覓活,平煜另派了幾人將傅蘭芽及傅家一眾下人聚攏在院中,暫且看押起來。
下人們見主家大勢已去,大多已經心如死灰,當中年紀小些的,為着往後未知的命運,不知偷偷哭了好幾回。
林嬤嬤恨不能將老臉哭得皺成一團,後見傅蘭芽氣色着實不好,擔心夜風寒涼,小姐會病上加病,顧不上再自怨自艾,只好將手中僅有的一件披風將傅蘭芽緊緊裹住,摟着她無聲掉淚。
一眾被困在後院中的下人里,唯有周總管是男子,他因在傅家位置特殊,未跟前院那些護衛及家丁關在一處。
他不好放任自己像女人似的哭哭啼啼,卻也因心中憂懼,重重哀嘆不已,不時執袖拭拭發紅的眼圈。
正自傷心感嘆,忽聽耳旁傳來小姐的聲音,「周叔,我有些口渴,能不能請您去跟他們討些水喝。」
他錯愕抬頭,就見傅蘭芽正靜靜地看着他。
夜風徐徐,穿堂而入,拂得廊下燈影晃動不已。
小姐的臉龐被燈光照耀得忽明忽暗,神情異常平靜,瞳色卻幽深如井,不知已這樣看着他多久了。
他心中浮起一絲不安,無聲地張了張嘴,旋即僵硬地點點頭,「哎,周叔這就去。」
他知道錦衣衛雖然奉旨拿人,但在老爺罪名徹底定下來之前,並不敢隨意折辱女眷,尤其是小姐,別說只是一碗水,便是這回京途中的一粥一飯,錦衣衛也不至於棄而不管。
離眾人最近的那個錦衣衛似乎剛入職不久,面龐稚嫩,行事看着還勉強有幾分赤子之心。聞言,看一眼傅蘭芽,頰邊微微一熱,很快走開去,跟另外幾個錦衣衛商量了一下,不一會竟取了整整一壺水和一疊茶盅來。
周總管千恩萬謝地接過。
林嬤嬤斟了一盅茶遞給傅蘭芽。
傅蘭芽卻只抿了一口,抬眼見身邊不少丫鬟默默看着她,眼裏竟有渴慕之意,想來因被困了大半夜,早已口乾舌燥,仍顧忌着主僕之分,不敢隨意僭越。
她便令林嬤嬤將茶盅分發給眾人,除此之外,又親自給林嬤嬤和周總管斟了一碗茶,舉杯呈給他們,勉強笑道:「嬤嬤,周叔,今晚之後,咱們主僕的緣分恐怕就要盡了。」
林嬤嬤眼圈頓時紅了起來,周總管卻微微一滯,哽聲道:「小姐何出此語,老爺尚未定罪,翻案並非不可能,說不定還沒等小姐進京,老爺已經官復原職了。」
傅蘭芽並不接話,只看着他將滿滿一盅茶飲完,忽道:「周叔,倘若我沒記錯,你來我們傅家已經有二十年了,這些年你操持府中諸多雜務,日夜不休,真是辛苦你了。」
周總管面色不易察覺地僵了一下,須臾,忙聲告罪道:「小姐折煞老奴了。小姐想來也知道當年老奴是為着什麼來的傅家為奴,那年渭水發洪災,岸上百姓瘟疫橫行,若非老爺防汛及時,沿岸發放防疫湯,老奴恐怕早已病死,怎會苟活了這許多年?真說起來,老奴這半條命都是老爺救的,何來辛苦一說。」
傅蘭芽目不轉睛看着周總管,見他雖然言之鑿鑿,神情更是哀戚誠懇,目光卻分明有閃爍之意。
傅蘭芽看得胸口一刺,忽然笑了笑,瞥一眼在不遠處樹下飲茶的錦衣衛,仿佛聊家常般閒閒道:「周叔,你該知道我這些日子總在夢魘,看了好幾位大夫、換了好些方子,卻總不見好。我心中鬱郁,知道父兄公務繁雜,不忍讓他們掛心,便去信給蜀州伯父,想請他推薦幾位醫術高明的大夫,誰知這信卻一去無音訊,一月來都未能收到伯父的回信……」
說到這,她突兀地收聲,跟周總管平靜對視,見周總管始終平靜無瀾,神情並不因她這番話有任何變化,頓了一頓,又道:「周叔,平日府中書信都由你親自照管,長達一月,府中與外界毫無消息往來,你可知是什麼緣故?」
林嬤嬤卻在一旁聽得疑竇叢生,她知道小姐向來不肯糊塗度日,既然對府中與失去外界聯絡之事耿耿於懷,必然會想方設法弄個明白,只不知為何會特意選在這個當口質詢周總管。
她想起之前小姐剛醒時跟她說的那番話,腦中倏的閃過一個念頭,猛的偏過頭,不敢置信地看向周總管。
傅蘭芽卻目不斜視,只盯着周總管,緩緩道:「除了書信失聯之事,還有一事令我不解,便是我夢魘之事。實話說,我原以為是我宗氣不足、運化失職,只需服上幾劑補中益氣的方子,再調養一些時日即可,誰知前兩日我做了一夢,得了夢中的啟示,才知道我連日夢魘不休竟是另有原因。」
周總管聞言神情不變,只微微笑道:「如此甚好,既能找到病因,小姐的夢魘病想來很快就會痊癒了。」
傅蘭芽搖頭嗟嘆:「這話未必,因為我所做的夢太過荒唐,竟然夢見母親對我說我之所以夢魘,不是因着生病,竟是有人下毒。周叔你說,好端端的,為何會有人給我下毒,你說荒誕不荒誕?」
她說話時聲音壓得極低,語調神情又與平日沒什麼不同,不遠處幾個錦衣衛看了,只當他們主僕在閒聊,並未往深處想。
周總管聽了這話,臉色卻如同上好的瓷器裂開了一條縫,終於變得難看起來。倒不是他自亂陣腳,實在是他在傅府傅府多年,深知這位小姐的心性,聰明過人不說,更不肯無的放矢,這番話看似無頭無尾,卻句句意有所指,他心頭大震,怎麼也想不到,今夜經此大難,小姐仍能抽絲剝繭,猜到大致的真相。
傅蘭芽將他的神情變化看得一清二楚,只覺胸口血氣翻湧,恨意如同雨後的濕氣般絲絲縷縷從心底沁出,緊緊咬緊牙關,將神情勉強維持住,只冷笑,那份解藥看來是不用送出去了。
好一會,她啞聲道:「周叔,我知道你跟隨父親多年,父親待你着實不薄,照拂你的家人不說,更曾教你讀書認字,不知你可曾聽過秦時胡亥的典故?父親性情秉直,眼裏容不下沙,每回說起胡亥等奸佞小人之事,總會說:由古至今,背信棄義之人,從來只有一個下場——」
她微微一笑,傾身向前,輕啟唇瓣,用只有她和周總管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道:「當誅。」
周總管面色鐵青,猛的站起身。用只有她和周總管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道:「當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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