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門歌 第46章

    王世釗雖也接了鄭洪遞來的帖子,卻只說身上不適,並不肯出席。

    平煜和李攸到鄭府時,發現席間除了寶慶府一眾官員,鄧安宜也赫然在列。

    看見鄧安宜,李攸先是和平煜對了個心照不宣的眼色,隨後便熱絡跟鄧安宜打招呼道:「子恆也在。」

    鄧安宜微微一笑,道:「難得有機會跟你們在一處喝酒,怎敢不來?」

    鄭洪忙從席間起身,率眾下屬迎上前,請平煜和李攸二人入席。

    二人一落座,便有婢女上來斟酒。

    鄭洪紅光滿面,舉起酒杯對平煜道:「平大人是出了名的大忙人,上回見到平大人,還是去年進京述職的時候,要不是這次辦差路過寶慶,屬下恐怕一年到頭都難有機會跟平大人一處飲酒。難得平大人今日肯賞光,來,容屬下敬平大人一杯。」

    平煜接過酒,似笑非笑看着鄭洪道:「鄭大人還是這般會說話,不怪王公公這般器重你。」

    鄭洪臉皮厚得驚人,連道不敢,又笑對李攸道:「久仰李將軍大名,無奈李將軍一向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鄭某雖有心結交,卻一直無緣得見,今日李將軍光臨,當真是蓬蓽生輝,素聞李將軍善飲,今日特備了寶慶本地出名的佳釀款待,李將軍嘗嘗,可能入得了口?」

    李攸笑呵呵地接過酒,心中嗤笑,這鄭洪別的本事沒有,最擅溜須拍馬。雖是科舉出身,但天賦平平,直到四十多歲才勉強考了個同進士,連入翰林院的資格都沒有,若不是去年巴結上了王令,撈到了個來湖南巡按的肥差,恐怕至今還不知在哪喝西北風呢。

    聽說他如今不但認了王令做乾爹,人前人後更是以王家人自居,也不知他祖上泉下得知他們的子孫後代認個宦官做爹,怕是能氣得從棺材板里爬出來也未可知。

    幾輪酒過後,鄭洪借着酒意,狀似無意說起瓦剌日益猖獗,宣府、薊州邊防一度告急,如今朝中有大臣提議皇上效仿先皇「天子守國門」,親征瓦剌,給予坦布重擊,聽說皇上接了眾臣遞的帖子,暫且留中不發,也不知最後會如何決議。

    平煜早已聽說此事,臉上毫無波瀾。李攸卻因離開京城已有三月,對朝中新近發生的事未有頭緒,聽得此話,臉上笑容一凝,皇帝親征?這主意可真是餿得沒邊了。

    不說當今天子自小身體孱弱,一年上不了幾回馬背,就算他跟先皇同樣能征善武,親征這等大事,豈是說去便能去的?

    京城留下誰監國?軍馬、晌糧,哪一樣不需周全準備?

    且真到了戰場上,軍情險急,瓦剌騎兵彪悍,萬一聖上出了什麼差池,誰能如何擔待的起?

    縱算精明強幹如先皇,當年最後一次親征時,不也險些在軍營里被坦布的細作縱火燒死麼。

    他心知朝廷上下大多是王令一黨,此事既能提上日程,多半是王令在幕後一手操縱的,心中不免湧起憤恨,這老匹夫到底想幹嗎?皇帝若真被王令攛掇得應下此事,不用多久,天下必將大亂。

    他忍不住看一眼平煜,見平煜仍舊若無其事跟鄭洪等人觥籌交錯,只得暫且按下滿腹心思。

    席散時,鄭洪放下酒盅,笑着拍了拍掌,少頃,進來三位容貌妖嬈的少女。

    三女便在鄭洪的示意下裊裊婷婷走到平煜等人身旁,含羞帶怯地屈膝行禮。

    鄭洪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對平煜及鄧安宜幾個道:「咱們寶慶不光有美酒,還有美人,這幾位婢子都是下官千挑萬選出來的,生得不差,還能唱幾首小曲,很有幾手伺候人的功夫,平大人、鄧二公子、李將軍,這一路舟車勞頓,若不嫌棄,就讓她們給三位鬆快鬆快?」

    平煜身旁那名紅衣女子悄悄抬眼,待看清平煜的側臉,立時羞得滿面紅霞。

    平煜扯了扯嘴角,意興闌珊放下酒盅,起身,笑了笑,道:「鄭大人美意我心領了,只是我今晚還有些急事需得回府商議,時辰不早了,不如就此散席?」

    那女子聽得此話,蕩漾的眸光霎那間凝住。

    李攸也因惦記皇上親征之事,心事重重,壓根沒功夫打量身邊女子姿色。

    鄧安宜亦溫煦一笑,卻不起身,只婉拒道:「這幾日路上太乏,晚上需得好生休整,鄭大人無需再做旁的安排。」

    鄭洪只當平煜幾個未能瞧上他精心準備的幾位女子的姿色,雖有些臉上無光,卻也不敢勉強,忙出了席,送平煜和李攸出來。

    出了花廳,前面有下人引二人出去。

    剛走到一處假山,暗處忽有人喚道:「平煜。」

    二人頓足,往旁一看,卻是一位窈窕女子,因從頭到腳包得裹着斗篷,讓人無從窺見容貌。

    可她的聲音平煜和李攸都不算陌生。

    那領路的下人兩邊一看,忙悄悄退了下去。

    平煜見鄧文瑩朝自己走來,臉色一沉,繞過她便要往前走。

    鄧文瑩忙急走幾步攔在他身前,又轉頭對李攸道:「李二哥,容我跟他說兩句話。」

    李攸不懷好意地朝平煜溜一眼,他對鄧文瑩和平煜之間的瓜葛再清楚不過,聽鄧文瑩說得可憐,嘿嘿一笑,頗為識趣地負手走開兩步。

    平煜心頭火起,見鄧文瑩擋在前頭,知她歪纏起來斷不會輕易罷休,左右一顧,索性抬步朝另一條小徑走去。

    鄧文瑩卻是鐵了心今晚要跟平煜說個明白,身形一動,忙又攔在他身前,看着他道:「事關傅蘭芽的性命,只有兩句話,聽不聽全在你!」

    平煜腳步一頓。鄧文瑩日夜跟鄧安宜待在一處,耳濡目染,沒準真能知道些傅蘭芽身上的秘密,上回她提到傅蘭芽時,自己因不耐煩她胡扯,只聽了一句便走了,事後還頗後悔未聽鄧文瑩把話說全,既她再次提起,不如趁此機會套套她的話。

    便停步,聽她怎麼說。


    鄧文瑩見自己一搬出傅蘭芽,平煜便肯留下聽她說話,心裏酸得直想掉淚,腦子裏一瞬間變得亂糟糟的,哪還想得起來時路上哥哥教她的話,連連冷笑道:「還真是一試就中。平煜,我知道你自從去了宣府,性子就彆扭了不少,可你總該記得,你我自小訂了娃娃親,算起來有着十餘年的情分,就算後來我們兩家生了齟齬,到底曾經有過訂親的名分,難道我在你心裏,連個罪臣之女都比不上嗎?」

    平煜聽得怒意上涌,他真是高估了她,原以為她真能說出什麼新鮮玩意,沒想到顛來倒去,還是那幾句沒譜的話。

    管她知道什麼內情,再懶得奉陪,拔腿便走。

    誰知他剛越過她,鄧文瑩便含着諷意道:「她現在淪為了罪眷,心知自己一到京城便會被發賣,自然是無所不用其極,一路上為了巴結上你,沒少耍手段吧?虧她父親還曾是堂堂首輔,如此恬不知恥,真叫人瞧不上!」

    平煜本已走出一段,聽她出言不遜,如何能忍,猛的頓住,轉頭看向她,斥道:「要發瘋回你們鄧家發瘋去,少在我面前顛三倒四!有多遠滾多遠!」

    鄧文瑩心中越發刺得厲害,面上卻極力忍住了,哽聲道:「怎麼?聽不得旁人說她不好?你看你都被她迷成什麼樣了?昨日為了她,還特意去衣裳鋪子買衣裳——」

    平煜仿佛被人當面扇了一個耳光,臉上火辣辣的,死死瞪着鄧文瑩,好半天,掙扎着咬牙擠出一句話道:「你胡說八道什麼?」

    鄧文瑩見他黑眸怒得異常明亮,臉色更是難看得嚇人,難免生出幾分怵意,可跟他對峙了一會,想起他處處維護傅蘭芽,胸腔里那份妒意轉眼間又如海浪般翻湧上來,怎麼也壓制不住,梗着脖子道:「怎麼,難道我說得不對?昨日我明明看見你——」

    「文瑩!」忽有人斷喝一聲。

    鄧文瑩含淚轉頭,就見二哥快步走來。

    到了平煜跟前,鄧安宜將鄧文瑩拉到身後,意味深長地看着他道:「則熠,文瑩這些日子身子不大爽利,時常說些胡話,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平煜陰着臉直盯了鄧文瑩好一會,鬆了松拳頭,冷笑一聲,轉身大步走了。

    一徑出了府,平煜根本無暇再顧及李攸,心亂如麻上了馬,一抖韁繩,疾馳而去。

    回了府,在門前下馬,將韁繩丟給門前僕從,快步流星往府內走。

    剛走到前庭,身後傳來李攸的聲音,「走這麼快做甚,險些未追上你。」

    平煜不答。

    李攸幾步追上平煜,明明見他面色不佳,仍不知死活地拍拍他的肩膀,微喘道:「鄧文瑩說的可是真的?你真看上傅冰的女兒了?」

    平煜猛的停步,厲斥道:「鄧文瑩發瘋,你也跟着發瘋?」

    李攸見料到他反應這麼大,呆了一下,見他又往前走了,忙又追上:「不過問一句,不是就不是,幹嗎發這麼大的火?哎,其實真瞧上了也沒什麼——」

    話未說完,就被平煜一把揪住衣領。

    平煜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聲音仿佛結了冰,「你以後少在我面前胡說八道!我喜歡誰也不會喜歡傅冰的女兒!」

    說罷,猛的一把推開他,頭也不回走了。

    ——————————————————————————————————————

    傅蘭芽自從平煜走後,便在心裏默默盤算晚上跟他見面的光景。

    因沒有紙筆,她只能將這一路上發生的事在腦子裏反覆揣摩。

    平煜給她的線索並不完整,她在腦海中拼湊了半天,還是無法拼湊出大概的真相。

    最後,決定從那本舊書入手,既然平煜已經證實那本書是韃靼文,母親又將其當作寶貝似的珍藏了這麼多年,只能說明母親要麼是從韃靼人手裏得到的此書,要麼母親自己就是韃靼人,可母親漢語說得那般流利,面目上也看不出半點韃靼人的影子,實在沒法讓人將她和韃靼聯繫在一起。

    且父親跟母親是在雲南相遇相識,雲南離蒙古何止千里,如果母親是韃靼人,二十年前,她又是為了什麼原因來到雲南?父親又是否知道母親的真實來歷?

    還有左護法,身為鎮摩教的頭領,十年前為何會出現在京城,尤其讓人不解的是,她竟還跟父親一道出入首飾樓。

    聽說她十年前便開始閉關,近日才重新出關,也就是說,當年左護法從京城回來後沒多久就閉了關,這時機何等湊巧,也不知跟父親或母親有沒有關係。

    她坐在桌旁,直想了半晚,只覺迷霧重重,推敲起來太過艱難,惟盼着平煜能再多給她提供些線索。

    如此等了大半晚,直到外頭街道上遠遠傳來梆子聲,她這才驚覺不知不覺已經三更了。

    林嬤嬤見傅蘭芽睏乏,忍不住再次催道:「平大人今晚有事,不一定何時能過來,小姐有什麼話,還是等明晚再問吧。」

    傅蘭芽支着下巴,搖搖頭道:「聽說我們在寶慶不過停留兩日,很快又會上路,而且他一天到晚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誰知道下一回跟他能說上話又是什麼時候了?」

    林嬤嬤無法,只好道:「那也不能一味等下去,別忘了小姐你還在吃藥調養身體呢,難得這幾日風平浪靜的,怎能不抓緊機會好生休養,咱們最多再等半個時辰,平大人再不來,咱們就得睡了。」

    又等了半個多時辰,平煜依然未來,傅蘭芽捱不住林嬤嬤三催四請,只好坐到床邊,正要歇下。

    忽然聽門外傳來敲門聲,等林嬤嬤開了門,果是平煜。

    傅蘭芽心中自是歡喜,忙起身走到桌旁,甜甜一笑道:「平大人。」

    等她看清平煜的神色時,笑容卻凝了一凝,就見平煜神色冷漠,連看都不看她,進來後,徑直走到榻前,將繡春刀一把扔到榻上,擺明了要睡覺。

    傅蘭芽目光落在他冰冷堅毅的側臉上,忽然覺得他似乎又驟然回到了第一回見面時的狀態,別說從他口裏套話,便是接近他也變得異常困難。

    林嬤嬤也暗暗詫異,下午時,若她沒猜錯,那疊衣裳極有可能是平大人贈給小姐的,且平日裏平大人就算性子彆扭,也不至於像今晚這般渾身上下都透着股拒人千里的意味。

    平煜轉過身,見傅蘭芽仍立在屋中看着他,眸光越發冰冷,嗤笑道:「怎麼,傅小姐還不睡,是打算在屋子裏杵到天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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