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月與錢塘月並無不同,江北的夜與江南的夜,好似也沒有多大的差別,連星辰之海與浩瀚銀河都是那般無二,這讓出生十多年來初次遠行的錢桔,心頭有些的失望。
她獨自站在窗前,揚着腦袋使勁兒的望着夜空,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認真的眨啊眨,硬是沒能從夜空裏看出一朵花兒來。
清輝灑落窗欞,把她嬌柔的身子襯托的纖塵不染。約莫是即將入眠的關係,她的髮髻挽得很隨意,屢屢青絲微微飄動,是那種一瓢三千弱水的意境。輕衫紗裙,裙腰系在胸上,顯得很長也很有詩意。
「也不知兄長與太子的會面如何了。」錢桔暗暗猜想晚宴的情景,也不禁在腦海中勾畫那位素未謀面的太子的容貌。
錢塘是除金陵外東南又一處人文薈萃之地,錢桔打就沒少接觸詩詞歌賦,對流傳於市井間的各類傳奇,亦有着濃厚的興趣,這使得她的想像力格外豐富。
在錢桔那顆充滿少女情懷的心中,能讓無數錢塘權貴與才子俊彥每回提起時,都一臉心折和神往,能讓錢謬和錢元瓘每次談論時,都忍不住露出忌憚之色的太子,應該是天底下最了不得的英雄人物,他應該有着挺拔魁梧的身姿,有着剛毅果決的氣質,有着容納百川的胸懷,有着俊朗瀟灑的外表......
他還應該有着劍一般的眉,勝過世間一切險峰,他還應該有着皓月般的眼,既能洞悉萬物又能柔情似水,他還應該有着高高的鼻樑,能撐起整個天下,他還應該有着醇厚的唇,從他嘴裏出來的話,一言九鼎能夠動搖萬里江山......
錢桔回過神來的時候,立即被自己的諸多想法給驚嚇到,也羞得不輕,吐了吐巧的舌頭,像是做了甚麼見不得光的事一般,一溜跑到榻邊,七手八腳的爬上床榻,趕緊扯了單被,把自己整個嬌柔的身軀包住,連腦袋就都捂得嚴嚴實實。
好半響,被自己折騰得喘不過起來的錢桔,從被單里露出腦袋來,微微氣喘,臉上一片緋紅。眸子裏閃亮的視線落在屋樑上,臉上掛着只有少女自己能懂的羞澀而又甜蜜的笑容,淡淡的,如輕風撫星辰。
錢謬和錢元瓘決定把錢桔送給李從璟,都認為很對不起她,心裏覺得愧疚,但只有錢桔自己心裏清楚,她並不反對這件事,心底除卻許多忐忑,還有絲絲抑制不住的期待。
她眨着不惹塵埃的明亮眸子,暗暗想着:「桔的意中人......是天底下最了不得的英雄,有一天他會身披繡金龍袍,騎着世間最神駿的汗血寶馬,帶着千萬人的儀仗來娶我......」
想到這裏,錢桔羞愧的哎呀一聲叫喚,又把自己完全塞進了被單里,沒臉見人了。
就在這時,敲門聲毫無預兆的響起,緊接着門外響起一個慈祥憐愛的聲音,那是錢桔的乳娘,也是她最貼身的侍從,「桔娘,歇了嗎?太子殿下派了人過來......」
錢桔猛地把被單拉下來,一雙眼睛比夜裏最明亮的燈籠還要明亮,她驚嚇的想到:「這般快呀!」
打開房門後,錢桔怔了怔,隨即臉上就寫滿了問號。進來的是個跟她差不多身高的娘子,大紅的衣裳,玲瓏的身段,一張妖精般精緻的面容,氣質很難下定論,不出是拒人千里冷若冰霜,還是如同天際的流雲不可捉摸。
「世間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她是深山裏修行千年幻化人形的妖仙嗎?」不知怎的,錢桔那顆古怪的腦袋裏冒出這個想法。
察覺到乳娘遞給自己的眼神,錢桔意識到,這便是太子派來「審查」自己的人,當下心頭不由得有些的慌亂。她日夜幻想着、期盼着,希望自己的意中人是天下最了不得的英雄,但那也得英雄先看上她不是?
看到第五姑娘的時候,錢桔剎那間就反應了過來,如果他的意中人果真是天下最了不得的英雄,他身邊又怎會缺世間絕美的女子,眼前的這位娘子不就是傾城之顏嗎?而且不得她還是深山裏修行千年的妖仙呢......自己要獲得他的青睞,那可是分外不容易,只怕比詩仙太白的攀爬難於上青年的蜀道更難吧?
想到這裏,縱使錢桔已經打起十二分精神,也不敢不處處謹慎,萬分心,像只收起翅膀的麻雀,亦步亦趨的跟在第五姑娘後面。
第五姑娘走進房間後左右看了一眼,尋了張椅子把自己丟進去,歪歪斜斜的沒有半兒正行,攤上這個差事她心裏不上有多不開心,畢竟作為太子的高級戰士,她應該無條件完成太子交代的一切事務——但這個差事雖然也屬於太子,但卻是莫離那廝硬塞給她的,她的心情也絕對跟開心扯不上半分關係。
「你就是錢謬的千金,錢元瓘的妹妹,喚作......嗯,桔?」第五姑娘一隻腳踩在椅子上,耷拉着眼帘,很有桃夭夭那副漫不經心模樣的幾分神韻,不咸不淡的問道。
她這般模樣落在錢桔眼裏,使得錢桔更加堅定了,心中對她是深山妖仙的判斷,如若不然,世上的女子哪裏會是這番模樣呢?錢桔愈發心翼翼,不敢怠慢,生怕一個不心就被妖仙囫圇吞下去,規規矩矩行禮道:「桔見過大人。」
「大人?我可不是大人。」第五姑娘打量了錢桔一眼,早就聽江南女子柔弱似水,跟低吟淺唱百轉千回的詞曲一樣,如今看來果不其然,這個號稱是錢塘最珍貴明珠的桔的確名副其實,她心頭嘆了嘆,就從高腳椅上站起身,準備離開。
錢桔沒想到第五姑娘走就走,這短暫片刻的見面,她都還沒反應過來,就更談不上有甚麼應對的舉動,第五姑娘就要走了,心知第五姑娘的態度某種程度上就是太子的態度,而這匆匆一唔未免太過倉促,第五姑娘乍來即走,莫不是沒有看上她,莫不是她還達不到被太子看上的標準?
錢桔心頭不安,追出去兩步,失聲試圖叫住第五姑娘,「大人......」
話一出口,又想起第五姑娘自己不是大人,錢桔就更不知道該甚麼了。
第五姑娘在門口頓了頓腳步,擺了擺手就又繼續離開,不過好歹留下隻言片語,「等着吧。」
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實在讓錢桔摸不清自己的命運,難道自己心目中那個蓋世英雄,就要這樣離自己遠去了?
錢桔覺得很是委屈,緊緊抿着嘴唇,泫然欲泣,她分明甚麼都還沒做,甚麼都還沒呢。
想她也是堂堂王女,最被錢謬溺愛的掌上明珠,打就被整個吳越捧在手心裏,那吳越權貴子弟與無數才子俊彥,哪一個見了她不是挪不動目光,甚麼風度翩翩一表人才風流倜儻玉樹臨風,在她面前還不是溫和的如同羊羔一般?
但凡有一星半兒機會,會武的耍槍弄棒,懂文的吟詩作賦,甚麼都不會的則千方百計搜羅她喜愛讀的傳奇,費盡心思送到她面前,不就為博她片刻歡心,舒眉莞爾?
傳聞錢塘第一富商的長子,打聽到她酷愛吃桔子,就把名下的田產全都種上了桔樹,聽每到秋日時節,那漫山遍野的桔樹連綿數十里,一眼望去全是大大的嫣紅桔子,千千萬萬看不到盡頭,那是何等震撼人心,想想都覺得壯觀。
若非錢謬太過溺愛她,捨不得讓她離開身邊,只怕她前前後後都夠嫁出去上百回了。
而今到了揚州,不需要太子耗費半兒心思,白白送給太子「糟蹋」,卻千難萬難,難以得到太子臨幸——莫臨幸了,連見上一面就跟翻躍千百回蜀道一樣難,錢桔真是委屈極了。
委屈極了的錢桔,病怏怏又氣咻咻的回到榻上,一把抓過被單劈頭蓋臉把自己包住,卻輾轉反側怎麼都睡不着。
然而無論如何,麻雀與妖精的第一次碰面,就這樣短暫的結束了。
......
錢元瓘回到驛館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倒不是他貪杯,而是忙着疏通莫離、王朴這些人的關節,字畫珍玩送出去不少,但得到的積極反饋卻少得可憐。
錢元瓘根本就沒有睡覺的心思,在房中枯坐到太陽出來,失神良久,心中思緒雜亂,想到了諸多可能性,又謀劃了諸多補救措施,但最終都覺得如同水中撈月。
草草洗了把臉,錢元瓘就去見錢桔。昨夜宴席上,第五姑娘走了一趟驛館回去後,莫離也沒給他一個準確答覆,讓他一顆心始終懸着無法落下去。錢桔已經是他的底牌和最大依仗了,若是錢桔不能贏得李從璟青睞,他可就全玩完了。
然而錢桔的答覆,卻讓錢元瓘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他心裏有苦不出,只得另想辦法,忽而靈機一動,心生一計,便對無精打采的錢桔道:「以你的資質,也就是太子殿下沒有見過,才會不甚動心,若是能讓殿下瞧見你,哪怕是遠遠一眼,此事都大有可為!」
錢元瓘沉吟着,「昨日宴席上我聽莫離提起,今日太子要去城外軍營探望王師將士——軍營在城南,太子從府衙去城南,必要橫穿羅城!你我何不去南城樓等着,等到太子從大街上出城,到時候我再鬧出些許動靜,吸引太子的目光,太子便能瞧見你了!」
錢桔瞪大了眼睛,心裏約莫是在「這樣也行?」「這也太羞恥太沒有底線了吧?」
無論錢桔心裏怎樣想,她都沒有拒絕錢元瓘這個提議。因為她覺着,太子可能真的不會主動召見她,既是如此,若是錯失這等機會,只怕此行連見上太子一面都不能了。
那個天下最了不得的英雄人物,即便他最終都不會來娶我,但我若能遠遠看上他一眼,此行也不算白來了。
只是錢桔心中又不禁暗暗擔心,她在心裏把太子想得那樣高大那樣完美,若是到時候真見到了太子,卻發現太子其實儀表平平、氣度稀鬆,那可如何是好?那豈不是壞了自己心頭的期望?
好歹錢桔雖然生得柔弱似水,卻是個勇敢的少女,不時之後還是跟着錢元瓘來到了南城門。
城牆重地,一般人沒法子上去,但若是不站在正面高處,只怕又難以讓李從璟瞧見,最終錢元瓘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又是亮明身份又是暗塞金子,最終還不得不扯虎皮做大旗,是李從璟讓他到這來的,目的就是為了見一見錢桔。校最終也是在見了錢桔後驚為天人,這才勉強信了錢元瓘的謊言。
陽光熾烈,城牆上火辣辣的,錢桔跟着錢元瓘站在日頭下,像被火燒爐烤一般,不出的難受,沒多時就大汗淋漓。城頭甲士偶爾偏過頭,看他們的眼神都怪怪的,實在想不通這大熱的天,除了他們這些當值軍士,竟然還有傻子願意跑到城頭來遭罪。而且看錢元瓘的神情,分明不見半分痛苦難耐之色,這就更讓甲士們覺得奇怪了。
錢桔不停的擦拭着額頭的汗水,感覺身子都要被烤融化了,好歹午時前太子儀仗終於出現在大街上,要是再耽誤一會兒,真讓她在正午的太陽下站上幾個時辰,她非得暈過去不可。
「來了來了!」看見太子儀仗,錢元瓘興奮不已,他偏頭一看錢桔,見對方還沒動作,不禁開始催促,「趕緊把幕籬摘了,還帶着做甚麼。」
快到午時了,街上行人不多,遠遠看見太子儀仗,都連忙退避到街邊執禮。錢桔木木的取下幕籬,怔怔望着威儀攝人心魄的太子儀仗,一雙水汪汪的眸子睜得大大的,生怕錯失一個細節。
五百步,三百步,一百步。
近了,又近了。錢桔心跳不禁加速,怦怦直跳,臉上紅撲撲的,心頭不禁生出一股羞澀之情,想要低下頭去,又生怕錯過了目睹天顏的時機。
儀仗中,被許多姿態不凡的各色才子,眾星拱月般擁簇在中間的那人,騎着神駿非凡的高頭白馬,身着天下無二的繡金黑龍袍,身形挺拔的勝過世間一切槍矛,氣度拔萃的壓過世間一切風物,俊朗剛毅的臉龐,如閃電如日月的雙眸,炯炯有神的讓人不敢直視。
這便是太子嗎?
這便是天下間最了不得的英雄人物嗎?
他,姓李,名從璟。
錢桔想起太白的詩,她不禁想到:此等人物,論理只該天上有啊!
她情不自禁的雙手捧在心口,差些忍不住前行,從城頭跌下去。
昨夜心頭的極度委屈,一夜難眠的輾轉不安,此時全都化作輕煙消散無蹤。
錢桔覺得自己在他面前,實在不該有絲毫委屈與酸楚,縱然歷經千辛萬苦,能得遠遠一見,也是值得的。倘若此生能常伴左右,白頭偕老,便是來世化作橋上石,受五百年風吹,經五百年日曬,歷五百年雨打,她也絕對心甘情願。
「太子千歲!」錢元瓘連忙下拜!
錢元瓘身後,隨從們連忙跟着下拜,大呼:「太子千歲!」
儀仗中的英雄人物抬起頭來,與錢桔四目相對,這一剎那,錢桔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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