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京城,喧囂依舊。
帝國曾經的夜禁制度,經過兩百餘年時間消磨,一如一條塵封多年的鎖鏈,變得腐朽不堪,束縛不住玉望人心。成化年間,天子以聖旨形式下發詔令,要求夜晚經營的店鋪有義務提供燈燭給夜晚遊玩回家的官員照明,等若以聖旨廢除了禁令。於是人們可以更加肆無忌憚地享受自己的夜生活。
本司胡同、勾欄胡同、韓家潭……這幾條名動京城的胡同內,轎子、馬車排成長龍,絲竹管弦之聲透過圍牆,在整個城市上空迴響。美麗的女郎身着錦繡華裳,或婉轉歌喉,或翩翩舞蹈,或與身邊的恩客低聲說笑,陣陣花雨在房間裏灑下,身在這種環境裏才能感受到什麼叫做太平盛世錦繡乾坤。
大明的京城,在時下整個世界而言,依舊可以算做第一流的城市,不管是城市規模還是人口,都不輸世界上任何一座名城大都。固然這座城市與這個老大的帝國一樣,存在着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但這些問題一如珍寶文玩上的浮塵,並不能影響其價值。
這裏匯集了四海行商,也聚集了天下英傑以及這個帝國權柄最大的一群官吏。如同群星拱斗一般,圍繞在天子身旁,主宰着帝國命運。而這些帝國棟樑們,在享受着美人服侍之餘,飲酒高歌,高談闊論,所談論的對象,大多是這個帝國當下實際的操縱者,燈市口,紗帽胡同張宅主人:張居正。
大明帝國首輔,左柱國、中極殿大學士、太子太保、吏部尚書……這長串頭銜中,任何一個拿出來,都足以光宗耀祖,當這些名銜集中於一人之身時,則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位極人臣。
他內結馮保、李太后外則以科道鉗制六部,又以內閣鉗制科道,大權獨攬,威福由己。出入以邊軍為護衛,乃至在早朝時於天子身旁設坐。這些行為中頗有些僭越之處,可他是天子老師,任何人如果敢指出這位帝師行為失檢,第一個發怒的便是皇帝。
當大臣發現,這些行為並不會損害張江陵地位時才醒悟,他的做法,實際是在向敵人炫耀力量,讓所有人明白,這個時代是張居正的時代,不管是誰試圖與其對抗,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在他身邊,聚集着一批以其為核心的追隨者,包括曾省吾、王篆、潘晟、李幼滋、王國光等人。整個集團因張居正而存在,是以在私下裏,群臣稱這些人做:江陵黨。
這些人或貪財或好澀或嗜殺,總之如果從做人的角度看,每個人的私德上都頗有可商榷處。可是在張居正的光芒之下,這些瑕疵都無關緊要,他們的決定,就是天子的決定,他們的想法,就代表着國家,所有人都必須無條件配合。大明這架老舊不堪的大車,正由張居正和他的江陵黨努力拉動,在艱難前行。
這種前行並不一定都是舒適的,早已經老舊不堪的零件,在運轉中難免發生摩擦甚至損壞,令整部車發出令人牙酸地嘎吱聲,並掉落無數殘渣碎片。在大多數情況下,這種損壞被認為是必要的犧牲,並不會引起重視,即使鬧的大一些,張居正也會以自己的鐵腕手段予以壓服。不過眼下這些帝國棟樑們所面臨的問題則是這位鐵腕首輔也很沒辦法靠強力壓制,只能設法籌措解決:沒錢。
醇酒美人,花雨香粉,這些都是要銀子才能換來的服務。當帝國不能支付官員俸祿,這些京官的漫罵抱怨乃至憎恨,帝國也必須承擔。當今天子沖齡即位,還不到理事的時候,一切權力都掌握在張居正手裏,不罵他又能罵誰?即便是那些陪酒女子,也要跟着恩客小聲議論幾句,總這麼拖欠俸祿,這些大貴人欠的局帳又幾時才能付清?
張府書房裏,紅木太師椅上,當今首輔亦是這個龐大帝國當下真正的掌權者張居正,端然正坐。這位帝國的掌舵人,在年輕時即有美男子之名,眼下年齡剛到五十,依舊相貌堂堂,劍眉虎目,白面長髯,風度比起年輕人半點不遜色,反倒多了成熟穩重的氣質,魅力更盛一籌。相信他只要想,足以讓萬千少女為之傾倒癲狂。
只是這位首輔的臉色並不好看,眉頭微鎖面色凝重。在客位上,年過花甲的戶部尚書王國光,正小心地觀察着首輔顏色,為自身能否過關而忐忑。
張居正沉默了一陣,悠然道:
「按京官說,六部分為富貴威武貧賤。戶部脂潤之地,當仁不讓要居一個富字,可如今……誰若是到太倉看看,就會發現這戶部也沒有多闊,偌大的太倉里不要說錢糧,怕是老鼠,也沒有一隻了。」
見張居正說起笑話,王國光也自賠笑道:「老鼠還是有一些的,戶部倉庫里專養些肥老鼠,個子大的很,見了貓都不怕。可是它們太肥了,小洞鑽不進去,所以現在這個時候不容易看到。」
「不是鑽不進去,是不願意鑽。鼠軀一肥,眼界就變的很大,過去願意鑽的小洞,現在就覺得沒意思,費了半天力氣,只能偷幾粒米,犯不上。我也知道,倉庫里永遠會有老鼠,想要把老鼠殺光是辦不到的,偷幾粒米,只要不出大格,就隨它去吧。總不能為了幾個老鼠,把倉庫燒掉。可是現在,我的米倉里已經空了,這個時候如果還有老鼠來鑽洞,我就要打死它!哪怕老鼠肉不能解飢,也可解恨。」
王國光上任時間未久,於戶部事並不算精熟,但之前總督京內十大倉場,於府庫情形爛熟於胸。聽了張居正的話,他也只好長嘆一聲,
「米倉不是一天空的,從先帝在世時,就已經是這樣了。而這些倉庫空,也不能都怪到老鼠身上。下官上任後,查閱過戶部底檔,隆慶二年,朝廷歲入二百五十萬兩有奇,出四百萬兩有奇,虧一百五十萬兩。這麼大的虧空,從隆慶二年一直虧到今天,再算上世廟時大興齋醮糜費無數,不管有多少倉庫,也要虧光了。」
張居正若有所思地回憶着,「今上登基時,需要修實錄。我當時上過一道奏疏,裏面文字還記得。臣等夙夜皇皇,方切兢惕,豈敢為此飲食宴樂之事,非唯於禮有不可,於心亦實有不安也。且一宴之費,動至數百金,省此一事,亦未必非節財之道。就這一道奏疏免了舊例賜宴,後於萬歲講學,為了節省燈燭之費,只好一律早上開講,這樣還可以省掉午宴,後來索性連元夕燈火也都裁去。最可憐者便是聖母太后,為了節約歲費,只有節期才有果宴,平日便連果子都省了。堂堂一國太后,理應以天下養,可是卻連果子都吃不上,比起普通富貴人家的主母還多有不如,這樣省法,每年也只省下七百金……為了七百兩銀子便讓太后不知鮮味,張居正,罪當不赦!」
王國光連忙道:「元翁且不可如此說法,元翁的難處,咱們都看在眼裏。國用艱難,太倉空虛,除了一個省字我們也拿不出太好的辦法。說一句天地不容的話,實在是先帝當年太能花了一些,留給我們的就是這麼個爛攤子。河道上,每年花錢如流水,戰事上又不省心。眼下廣事未靖,北邊又起烽煙,如果所料不差,到了秋防的時候李成梁就要給我們出個難題,一場大勝仗,老百姓眼裏,只看到怎麼打怎麼贏,朝廷怎麼揚了國威,可是在我們眼裏,看的是那些犒賞銀子。還有勛貴的歲賞,這些地方處處用錢……一想起來就頭疼。」
「光節流不是辦法,省是省不出這麼多錢的,最後的辦法還是得開源。必須要大開財源,才能維持住國家,否則再過幾年,朝廷就要垮掉。朝廷無錢就如人無血脈,又怎麼可能維持的住。疏庵,你這幾年怕是要不好過,人們固然要罵我張居正,可是你王疏庵也逃不了。」
「能為元翁分謗,下官榮幸之至。」
張居正苦笑一聲,「前幾天儲濟倉那裏,鬧的很不成話?」
「還不是胡椒蘇木的事,便是泥人也有土性,折色全用胡椒蘇木來支給,換了誰也要鬧一鬧。尤其是那些小官沒油水,全指望俸祿過活,本來京師米貴居之不易,全指着發俸祿時還帳,可是這一下全給了胡椒蘇木,又怎麼活的下去?」
「胡椒、蘇木,本也是貴物,價值不低。可是……永樂年的胡椒蘇木,便不好出手。我也知道,要他們賣蘇木胡椒,賣的不是東西,而是賣臉,賣紗帽!同樣的蘇木,若是戶部官員去賣蘇木,一準可以賣個高價,可若是尚寶司的人去,便連碗粥都換不回來。這生意做了,就等於把把柄交到商人手裏,朝廷命官要受制於商賈,於國於民皆無好處。可是不這麼幹,我又有什麼辦法,我又拿什麼來發俸祿?」
王國光苦笑道:「下官的蘇木賣的很貴,想來也是靠這老臉換的價錢。元翁苦處,大家心理都有數,即便嘴上鬧幾句,心裏也知道是怎麼回事。」
張居正長嘆一聲道:「世廟在位時,嚴惟中屢次上疏,不是號召京官支半俸就是不支俸,下面的小官提起嚴家父子,大多切齒。當時恩師就對我說過,分宜是在為陛下分謗。他是個圓滑的人,哪願意做這等事,可是不上這本,又有什麼辦法?不支半俸,又從哪裏省下錢來?自從做了首輔,我便能理解民間婦人不易。掌一家中饋,手上卻無分文,到了開飯時,又得保證人人碗裏有飯吃,否則家裏人就要鬧事,這個石臼可不是那麼好頂的。」
「元翁辛苦,下官自知。想來,用不了太久,總可以好轉。像元翁之前說的,整飭吏治推行新法,若是得以推行,這局面就好過了。」
「知易行難。所謂新法,不過是世廟之一條鞭,當日此法甫行輒廢,便是因為下面的阻力太大。丈量天下田地,將賦役雜征盡歸為一,另以考成窮治官吏,這等於是砸了糧長胥吏的飯碗,讓他們不能再趁機中飽為害鄉里,定然阻力重重。陛下年少,行法固然有信心,可是太過急於求成,少年心性一切圖快,只怕二三年內不見成效,他的熱情就會消失,反倒是要把一件好事搞砸。該怎麼推,又何時推,這便是個難題。」
正在此時,書房門被人敲響,等到張居正召見,見是其府中大總管游楚濱手上捧着個包裹從外面進來。
「銀台送來的廣東奏章,是凌中丞所上,用的六百里加急,銀台說必得要老爺親自看過才好。」
六百里加急,大抵是軍報可用。可現在兩廣軍事皆在殷正茂手裏掌握,發加急只是他有資格,不可能從凌雲翼的衙門發出來。張居正搖搖頭,「洋山這次又在鬧什麼?待我看看,他這麼急着獻寶,送的是什麼好東西。」
王國光身為部堂,倒也無須迴避。張居正看東西極快,一目十行,片刻之間奏疏便已經看完,卻見奏章附帶的,另有一個夾片。王國光笑道:「怎麼?洋山兄這是要保人?」
「是啊,確實是在保人,保的還是個白丁,連府試都不曾過,就給刷了下來。」
「不曾過府試的童子……那倒有些意思了,這位才子不知幾時能入京,下官也想見見。」
張居正臉上愁雲漸漸被笑容所取代,將奏章向桌上一放,「怕是要等幾年,到了丁丑年,便可與他相見。」
所謂丁丑相見,自然就是指科舉,而凌雲翼保舉,自然是要做官。做官之人不會參加科闈,王國光笑道:「洋山公保他,多半是想給他保個官職吧?這駁洋山的面子,是不是也不大好?」
「我與洋山是同科,若是些許小事,他一句話,我也就准了。不過正因為這人保的確實硬扎,我便不能給他官職。給了他官職,等於絕了他的前途,以雜流傳奉入仕,又能走到哪裏去?總是要等他金榜提名,才好大用。疏庵,你且看。」
既然張居正允許,王國光也就敢看那奏疏,等到看完之後,他臉上也露出喜色,「洋山倒是和元翁想到一起去了,在廣東試行一條鞭法!嶺南煙瘴地,朝廷里廣東人有限,在那裏推行新法阻力倒是不大。若是廣東能搞的成,大明兩京十三省,哪裏也不能說自己搞不成。看奏疏里的意思,就因為先行了這法,兩廣的餉,多半自己就能解決。而這法子,居然和這個叫……范進的書生有關?若是此生眼下在京師,我倒是想把他叫來,當面與他問對,問問他是怎麼想起來,要在廣東行這法的。」
聽到廣事不需要鄰省協餉,張居正臉上也露出了笑意,手輕輕拈着如墨美髯,「可見一條鞭法得百姓之心,民心所向,此法必成。疏庵,你明晨與我一起進宮面聖,當面把奏章遞上去,請萬歲批覆,以三年為期,在廣東試行新法,以觀成效。」
王國光點點頭,忽又道:「那這夾片?」
「無妨,洋山現在也未必離的開他,自然不能動。上這夾片無非是酬庸,讓我知道,嶺南有這麼個書生。等到他進京趕考時,再給些關照就是。凌洋山如果在廣東都不能關照他個前程,那這新法又怎麼行的下去?游七!你去一趟仁和府上,讓他現在來家裏找我。」
所謂仁和,乃是吏部尚書張瀚之號,王國光問道:「天色不早了,元翁請仁和來?」
「是啊,有件事必須得他辦。前者殷石汀指名嚴參廣州知府陶簡之,這奏章還沒議出來,必須得加緊了。看奏章里的情形,有陶某在,新法必不能行。為行一條鞭法,先得去此當道芝蘭。」
王國光心知,張居正眼下全部注意力都在行新法上,凌雲翼夾片保奏的范進,多半用不了多久,就會被張居正忘掉。
錯非再立什麼新功,否則這份夾片上的就無分量。大明向來不缺乏人才,當年幫胡宗憲經略東南的徐文長,亦有贊畫軍機大功,且才華橫溢名貫東南,現在潦倒不堪,人也成了半瘋癲。卻不知這個范進,境遇又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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