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臥室之內,一股無形但強大的能量在聚集、醞釀。
范進不是鳳鳴歧,不曾修煉過高強的氣功,加上他終究是個書生,要維持溫文爾雅的形象,說話的時候,自然就沒有那種鐘鼓之音。可是那低沉平和的聲音,在幾人聽來,卻如同霹靂雷霆。
「我是廣東人,廣東這幾年沒大規模鬧過天花,等到官府得到出天花的消息時,有時疫情都結束了。做地方官的都是一樣心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能遮掩住,就不願意上報。再說廣東也不太平,地方上為了爭田地成千上萬人打群架都是常有的事,官府也管不了。在這種環境裏,人們對天花的恐懼並不像江寧這種昇平之地來的強烈。我這個法子第一不是驗方,第二有一定的危險,一般人很難接受,真想推行它,首先必須得有大毅力,其次得有足夠的權柄和資源,缺一不可。我在廣東時,資源是有的,凌制軍也很賞識我,但是沒有很迫切的需求,又有很多事堆在那裏,最後也就沒搞下去。江寧這次天花死了很多人,也有很多人的命運被徹底改變了,所以我想要試一試這個法子。我一個外地書生,說了話也沒人聽,這就需要有本地人合作。所以我說,這筆生意是鳳老英雄吃虧了。」
鳳鳴歧看着范進,目光如炬,聲如洪鐘。「老朽是個武夫,范公子是文士。文士肯與武夫談交易,只這一點,武人已經佔了天大便宜。范公子不如先說說看,你這防天花的方子是什麼。」
「眼下大明對於防天花,主要是種人痘。江寧天花一生,我就去問過郎中,不管水苗旱苗,種人痘都很容易死人。甚至十個里死一個,都可以算做良醫太平方。花費大,死人多,本來天花這種病大家還存個僥倖,種了痘反而容易死,於是種痘的就越發少了。范某這個法子,來自海外。我們廣東那個地方,總會有夷人來做生意,除了商人,偶爾也有西番僧。這法子就是從一個西番僧那裏聽來的,名為:牛痘!」
在原本歷史上,牛痘接種大概於十八世紀才出現,在那之前,固然有人痘疫苗的存在,但是天花依舊以其核彈級別的威力,在人間散佈恐懼與死亡。與人痘相比,牛痘花費低,危害小,危險系數大幅度降低。單一個死亡率極低,就是人痘法所不能比擬的優勢。
但是事有利弊,在原本的歷史時空中,牛痘法發明之後,於中國的推廣也不順利。包括醫生在內,都對這方法進行抵制,究其根本,一是觀念二是利益。
觀念上,從牛身上提取的痘液注入人體,普通百姓從心理上是難以接受的。而從利益上看,當下的旱苗水苗種痘完成後,都需要郎中持續跟進,不管是痘種還是後續的藥物治療,都可以給醫者帶來高額收益。牛痘痘種易得,也沒有太嚴重的併發症,郎中在這個過程里是賺不到什麼錢的,所以從行業內給牛痘設立阻撓。
這些郎中里,有的本身也與官府有來往,或是認識一些大戶士紳,於地方上很有些影響力。如果存心破壞,足以給種痘事業造成惡劣影響。范進只是個空降舉人,在江寧本地缺乏資源,如果貿然推動種痘,並不一定能收穫好結果。是以他從一開始沒提出牛痘,就是因為如果要他來實施,根本不可能實行成功。如果是以范進和徐家父子合作的話,在那個階段,徐家父子實際是沒什麼興趣的。其實就算到現在,徐家那邊肯不肯在這件事上合作,范進自己也沒有把握。
這個時代的技術推廣,其實遠比普通人想像的困難。以人痘這種也可以稱做救命方的技術來說,雖然在明穆宗時代就有了這種技術,但是直到清初,這種技術才流傳到浙西。而在古代,一門技術被反覆「發明」多次,也是極為常見的事,歸根到底,就是對於技術的輕視,和傳播上的難度。
於牛痘這種技術的解釋,范進不是醫生,再者當下人的知識結構限制,也理解不了病毒抗體之類的名詞,對於疫苗也就理解不到。想要說服鳳鳴歧理解相信牛痘技術,自有其難度。范進的優勢在於,他是個讀書人,而且是個已經和當朝宰輔家發生了一定聯繫的讀書人。這個時代的話語權,是掌握在讀書人手裏的。
在正常的情況下,讀書人不需要向下面解釋什麼,只要把這件事說出來,聽的人就會相信,原因只在於這是讀書人說的。他認識字,自己不認識,那他說的肯定就是對的,這也就是權威的重要性。而有着宰輔家作為背書的讀書人,於權威這一點上,又比普通讀書人來的更強。
「是以牛痘大概就是如此了,將痘牛的體液注入人體,讓人可以抵抗天花,尤其對於嬰兒,效果是最好的。但是鳳老想必也明白,就這麼說出門技術來,沒有名醫證明,大多數人是未必信的。所以這功法很有可能是個屠龍技,也有可能是個假話,因為畢竟我自己也沒試過。是否願意交換,全看鳳老英雄自己決定。」
鳳鳴歧看着范進,神色間不喜不怒,只是在那裏思忖。過了許久,才問道:「范公子,你有此良方,何不當初面稟徐公子,那樣六小姐就不至於有今日之難了。」
「鳳老是明白人,想想就清楚,我當日說出來,他可會信。以痘牛體液注入六小姐體內,這話誰敢說,誰又敢操作?再者,當時也想不到,六小姐居然會感染天花,等到真發了病,再說這話也晚了。」
鳳鳴歧點點頭,「這話倒也在理,小公爺不比普通人,這樣的話,實在是匪夷所思,又非醫家驗方。除非是親驗有效,否則誰也不敢做主,給六小姐種牛痘。」
「親驗有效也未必行,誰能想到六小姐會出天花?這種事一兩個人好了,也未必能有用。一來是要種的人多,二來也是想到自己也會得天花,才能想到種這個。」
「是了,范公子見事比老朽明白。」鳳鳴歧一笑,「范公子這牛痘說是屠龍技也好,是無效方也好,但是總歸是個活人萬千的法子。鳳某跑慣江湖的,東南數省都曾去過,也知道,每年光是死在天花上的人就成千上萬。這還只是我所知,不知道的,便更多一些。若是牛痘法果然有效,那便可活人萬千,功德無量,比較起來,這一點粗淺氣功,就上不了台面。再者說來,讀書人舞劍是風雅,不求殺傷。於武學一道上,最多是雅好,少有人真的喜愛,范公子堂堂廣東才子,肯學老朽的功夫,那是給老朽麵皮。若是老朽還不肯教授,豈不是不識好歹?這門氣功的修行口訣,我會寫給公子,具體修行時,得有老朽在旁指導才好,眼下可來不及。五兒與四娘,你們回幽蘭館收拾了行裝,就搬到這裏來伺候大小姐。老朽去找找人,先把五兒的落籍辦下來再說。再去給江寧城裏各位同道打個招呼,這所宅院的安全,鳳四保了!」
范進點頭道:「一切全由老前輩安排。」
人相繼去了,房間裏就只剩了范進、張舜卿兩個。范進來到床邊,握住張舜卿的手道:「這下放心了?鳳老既然敢打包票,必有把握,這回不用擔心變成麻子了?」
張舜卿笑道:「我從一開始就不擔心啊,反正有個傻瓜不管我變成什麼樣子都會要我,我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可是范兄,你方才說的那牛痘」
「你是怪我沒告訴六小姐或告訴你?我還是那話,不是不告訴,而是不敢。」
張舜卿道:「范兄無須解釋,小妹明白的。那牛痘之法聽上去就覺得嚇人,你就算說,我也不敢把牛的痘液弄到自己身體裏,想想都噁心。六妹是個愛潔之人,就算殺了她也不肯的。人就是如此,只有事到臨頭,才知道害怕,在那之前,是不會低頭的。我是在說,你為什麼要把這方子告訴鳳四?」
她聲音略放低了些,范進只好離她更近些才聽得真切。陣陣如蘭香氣,撲鼻而來,令他不由一陣心猿意馬。
「國朝每年都會因天花死掉很多人,數字以十萬計,這還是說太平年景,若是瘟疫大生,則死的人還要翻上幾倍。而這,還是地方官報上來的數字。正如范兄所說,那些做方面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少報死人就少報一些,於丁口上計算亦不用心,實際死人數字遠比報上去的多幾倍。人痘之法流傳不廣,所費又高,且種後也多死者,醫家之中對人痘也有爭論,不少名醫認為種痘等於殺人,所以很多人種不起或不敢種,只好由着老天爺收人命。你這牛痘若果真是易種且無後患,便是活人千萬的大功德,於民間可稱一聲活佛,於廟堂,亦是莫大功勞,不遜於開邊擴土。挾此功勞即便不考科舉,也可授個前程,你何必把這好前途送了一個江湖草莽?」
她美眸一轉,抿嘴笑道:「難不成,美人一笑傾城,范兄為討薛五歡喜,情願讓出此功?」
范進也笑道:「舜卿冰雪聰明,一猜即中。我確實為了美人而把功勞送給鳳鳴歧,不過不是薛五,而是那個拿自己做試金石的笨蛋。」
他低頭看着張舜卿道:「江湖險惡,能跑江湖的就沒有省油燈,他那麼一大把年紀,什麼風浪都見過了。別看他看上去豪爽的樣子,其實心機很多的。金皮彩掛,平團調柳,外八行哪有省油燈。吃老合這碗飯的,我見的多了!剛才他那話,半真半假,所謂的氣功導引作用幾成真幾成假,沒人說的清楚。乃至兩種藥互相作用,就會讓你的病情惡化,沒有他的藥就成不治之症,這話也要打個問號。故意把病情說的嚴重,無非就是做根火腿,吊起來賣,好讓你欠他個大人情。我把牛痘的方子送他,也是為了還情。兩下對比,他還怎麼張口找你要東西?」
「他這次故意搞的那麼麻煩,又是讓薛五給你推拿,又是讓她為你針灸,我想歸根到底,總是為這個義女鋪路,也是給自己找條路出來。如果三兩下就把你的病治好,就顯得這病不嚴重,於他的感謝也就差得遠。所以他故意把病說的嚴重些,治療的慢些,你好知他人情。這種說到底都是江湖皮門手段,賣的是話不是藥。就像那易筋經,鬼知道是不是那麼厲害啊,反正隨他說了,說練了之後會成仙也由他了。總之你是宰輔之女,欠他人情很麻煩,將來要還這個人情,不知道要搭多少資源進去,犯不上。」
范進一時興起,說了幾句江湖行話,張舜卿聽不全懂,但是大概意思是明白的。她笑道:「范兄為小妹想的周到,不想讓小妹與江湖有所牽扯,甘願犧牲了這麼多,真不知道該怎麼報答退思才好。不過退思,你怎麼對江湖事這麼了解?」
不能說起自己前世是梨園子弟,與外八行同氣連枝,本屬同道,江湖口這類東西自己也是精通,范進就只好打個哈哈,「在凌制軍身邊時,什麼人都見過,江湖上交道也打的多了,見過而已。」
「是了,可是即便如此,小妹還是覺得退思吃虧了,我不甘心。這麼好的法子,憑什麼最後讓個江湖人立功,我不服氣!」
「這牛痘好是好,但也有麻煩,得罪人。像是種個水苗,從種到好,可以收好幾份錢。牛痘一搞,他們進錢的門路就沒了,肯定對這個東西不滿或是牴觸,到時候說不定還要從中作梗。先說這個試驗,就不好找人做,我直接出面反倒是很麻煩。鳳四這種人好在黑白兩道都很來得,手段上麼也是什麼都有。做這種事比我合適,所以交給他做,或許比我做更方便。我說過人盡其材,物盡其用,這方子由他操持更容易推進。」
范進笑了笑,又說道:「再說,種牛痘這種事,大耗人工時間,我哪有那些時間去做事。我如果去種痘了,又有誰來照顧你呢?我這麼厲害,肚子裏有的是學問,接濟他一點,算是賑濟災民。我的功名,還是在科場上,靠獻個牛痘方,最多當個傳奉官,又怎麼配的上舜卿?」
張舜卿搖頭道:「不退思,即便你是一介布衣,身無功名,我亦願隨你白頭到老,此生不做他想。這一科的功名,是我誤了你。」
范進笑道:「大不了趕下科了,有什麼大不了,就是不知道老相國那裏,會不會因為我未中進士,就不把女兒嫁我。」
「呸!就算你中了進士,又很了不起麼?到時候我爹賞你一頓棍棒,把你這大膽狂徒打出去。」
「當朝元輔若是毆辱士人,那我轉頭就打他女兒雪恨。」
「首輔之女貌如天仙,范兄憐香惜玉之人,又怎麼下的去手?」
兩人說笑一陣,范進為她塞好了被子,哄着張舜卿趕緊休息,自己則準備去按着鳳鳴歧留的方子抓藥。望着男子溫柔的動作,女子心內暗自轉過無數念頭:上天待自己果然恩厚,讓自己遇到一個足以託付此生的良人。如果爹爹不答應自己便不顧一切地逃掉,與他浪跡天涯,便是一世清貧也甘之如飴。她如是想着,微合二目,再次陷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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