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兵奪鼎 第十六章 強渡梁水

    襄平的雨還在下,且密且細,綿延不絕。   襄平官寺的府衙里,沮授披上蓑衣,抬頭望向層疊斗拱堆砌着精美飛檐。雨水自刻畫走獸紋路的瓦當上落在地上,耳旁雨落滴答作響。微微發陰的天空讓人恍然以為還是下午,空氣中這不過是又一個清晨罷了。

    若得閒暇,這樣的天氣約上三五好友,檐下要培出一樽火力不大不小的爐,溫一壺素酒拌青梅,便美不勝收了。若得主人家有三五美婢相陪,更是人間一大快事。

    平靜的景色未能持續太久,一隊鐵甲被雨水沖刷後儘是令人生畏玄色的武士扛着長戈轟踏走過府門前的青石道,沮授嘆了口氣。

    他就是主人,但他沒有美婢,沒有紅爐、沒有青梅,更不必去耗費時間煮酒高坐。

    城外避禍的百姓每日湧入城內不知凡幾,城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象徵遼東重器的武士不住彈壓街市,卻還是令他憂心會出現亂事。

    要打仗了,防備圍城準備的種種事宜壓得沮授有些喘不過氣來。

    微微搖頭,沮授腳下輕邁,步入雨幕。

    大梁水下游的戰事因為小雨所阻隔,這裏是麴義構築的第一道防線,也是最後一道。仰仗大梁水的地利使高句麗的戰船能夠順流直下,水陸並進之下一路二百里卻讓麴義尋不到任何能夠合適佈防的地帶。

    他信不過部下將官在小規模戰事中所表現出的才能,只有大梁水下游的河岸,只有這裏能讓他將偏將軍下三部兵馬鋪開在河流急轉而下的二十餘里中,掌控全局,依靠地利與高句麗大軍對峙……並決戰。

    麴義的身後再無地利,大梁水再向西便是千山,那與其說是麴義的地利倒不如是高句麗人的地利,他們生在多山谷的平原上,翻山越嶺如履平地,比拼腳力怕是漢軍差得遠。

    所以就此一戰了,決出勝負,東征或撤回襄平城。

    對峙已有幾日了,余雨一直在下,河水緩緩上升,就算是最淺的灘涂也不能供高句麗人強渡,駐軍河岸時麴義便已將路上橋樑全部拆毀,高句麗人若像造橋修路,便必然會受到河岸駐軍的強弩還擊……他們都在等雨停。

    伊尹漠是盼着雨停,麴義則是希望雨晚些再停。

    「他們總是要渡河的……讓弟兄們給弩車蓋上蓑衣。」

    前半句話麴義已經重複了數次,高句麗人總要渡河的,當他們渡過大梁水,便意味着短兵相接。

    雨天讓積水後沉重的旌旗失去原有的效用,麴義立在山頭扶戰鼓遠眺,細密的雨水好似濃霧,遮蔽住遠方河對岸高句麗的重重部署,只能望見接天連地的軍帳輪廓,好似一頭蓄勢待發的猛獸。

    讓他無計可施。

    麴義並不長於戰略,他的優勢在於紮下最堅固的營盤或列出最合適的戰陣,指揮軍隊攻伐。但在這種看不見敵人的情況下,讓他心裏也有些沒底……更多是因為好似頭頂懸着不知何時會劈斬而下的利刃,帶給他的焦躁。

    伊尹漠比他更焦躁。

    如果沒有這場雨,到了朝食時,現在麴義所處的位置便能看出高句麗軍隊並不能升起太多炊煙……自前日起,他們的後方糧道出了問題,紇升骨城出現一夥山賊流寇,接連搶走他們三日糧草。

    幾日糧草不過上千石,不算太大的問題。但那些窮凶極惡的山賊殺了近千民夫,燒毀沿途六七個村落,大王在去年才下令遷徙到邊境上的五百戶百姓死傷過半。

    沒有人能給他們運送糧食了。

    伊尹漠陷入進退兩難的局面。

    一方面他希望雨儘快停止,能夠強渡大梁水,擊潰這支據守的軍隊進而圍困襄平;可另一方面,他們沒有足夠的糧草,剩餘軍糧即便一日一頓也只能撐上三日……就是伊尹漠現在撤軍,兵糧都不夠走回紇升骨城!

    為此高句麗軍專程將留滯在邊境上的三千軍卒發回紇升骨城運糧,使得原本足夠的兵力顯得有些捉襟見肘。


    大梁水對岸,連天連地的軍帳中。

    「世子殿下,現在退軍,藉助雨天道路難行,漢人看不見那我們回撤,只要留下這些軍帳再布下千餘疑兵,大軍便能全師而還。」伊尹漠最親近的幕僚是高句麗的年輕士人,同漢人一般有大氅綸巾的模樣,平穩而有氣度地說道:「等待後方糧道恢復至少要三日,攻破對岸漢軍,再兵臨襄平城下,便是一旬光景,難道世子還打算繼而與度遼將軍燕仲卿再戰嗎?」

    伊尹漠看着幕僚諫言句句在理,只覺胸口氣血湧上喉間,深吸口氣這才坐在案後沉聲問道:「難道其將軍麴義殺戮我邊境吏民的仇怨、死傷軍卒枉隕,就這樣算了?」

    誰又能甘心了?

    數次勸說父王,才有真正領兵討伐遼東的機會。熟悉本國歷史的伊尹漠深知,江山此代,正是高句麗人千載難逢的機會!

    如此雄心、何等壯志,難道就因糧道遇襲便要灰溜溜地走回紇升骨城?

    「破麴義,下襄平,遼水阻擊燕北……你可知這於我句麗國是何等意義?」

    年輕幕僚緩緩吸氣,轉臉望向帳外稀疏的雨幕,他能感受到世子伊尹漠心頭的奮進,可眼下的時局,那些美好的盼望真的是他們能做到的嗎?旁的不說,單單燕度遼部下的偏將軍,屯兵對岸擁萬眾之師的麴義,真的是他們能輕易擊敗的嗎?

    「世子殿下,若我兵精糧足,尚能與麴義部爭鋒……可如今缺少糧食,軍士一日僅有一頓飯食,軍中怨聲載道,士卒戰意盡去,還如何能強渡梁水與地作戰?至於世子殿下所說的不甘心。」年輕的幕僚嘆氣,道:「夫大國若主,小國若犬。倘主斥犬,則犬無能為抵;若犬齧主,則主殺犬易若反掌,世子殿下,還望三思。」

    這話,說的是真難聽啊!

    伊尹漠登時便瞪大滿是惱怒的雙目,幕僚則無畏無懼地反看過去,過了良久,伊尹漠才垂首嘆氣道:「你說得道理我又何嘗不知,可正因如此才是我等千載難逢的際遇……中國混亂,皇帝大權旁落,各地諸侯劃地,正因如此才有燕仲卿掌遼東大權……若我句麗國連區區燕仲卿都無法擊敗,那豈不是生生世世受制於漢朝?」

    其實有些事情只在於句麗王,而並不在臣民。伊尹漠的幕僚對此感受頗深,屬高句麗還是屬漢,於黎民百姓並無多大差別,真正影響的只是句麗王一族罷了。

    這個時代並沒有國家精神、民族精神,就連漢朝也是因為擊敗了匈奴才使得民心歸附,其餘國家更不必說了。

    尋常百姓,能懂忠人不事二主便已經是明理的人了。

    只是這話並不能對伊尹漠說去罷了。

    「進兵吧,渡河。」

    沉思良久,伊尹漠突然以手錘案幾說道:「就這樣,強渡梁水!」

    「什麼!世子殿下?」

    看着幕僚不可置信的模樣,伊尹漠搖頭說道:「就這一次機會了,麴義現在應當缺少防備,如你所說,在營中留下一千疑兵,其餘士卒兵分兩路自左右借雨幕渡過梁水,分襲麴義前後……只要擊破麴義,抄掠鄉里,軍卒的兵糧之急便迎刃而解。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再過幾日,士卒四肢無力,無論燕北是否回援,我們都無法進兵了。就是現在,渡河迎敵!」

    未能做出決定是伊尹漠顯得瞻前顧後,可一旦下定決心,便變得精神百倍,當即走出帳外。卻不過幾步,又折返回來對幕僚說道:「國中很多人認為,我執意進攻遼東是因為想殺死兄長。有這回事嗎?」

    幕僚被問得愣住,不知應當如何回答,便聽伊尹漠繼續說道:「我的兄長,他生性懦弱而驕傲,總認為上天給予他富強高句麗的責任卻總不得要領。兄長仁慈而開朗,或許對國中吏民而言也會是不錯的大王,但他沒有進取心。句麗國需要的不是一位仁君,而是能夠對抗漢朝這樣強大鄰國的大王……要麼被漢朝吞併,就像四百年前那樣,要麼就與他們對抗!」

    人與人之間,有對錯,有法理。

    可國與國之間,無對錯,無法理。

    對錯是刀兵,法理是強弩……天下只有這麼大,諸多族類,非生即死,哪裏顧得上仁德?

    高句麗軍,接着雨幕的遮擋,軍士們將衣袖、腿腿攏至上臂、腿根,穿着單薄的皮甲抓着刀劍泅渡梁水。

    而在北面的玄菟郡,郡丞田疇方才得到高句麗入侵遼東郡的消息。郡國兵被召集起來,脫掉大氅閒服的田疇頭戴飾羽武弁,身着金烏紋章甲,立在城頭拔出腰間漢劍。

    在城下,旌旗獵獵,各地郡國兵中自告奮勇追隨田疇的八百死士端起掌中酒碗一口飲盡,城上田疇背起裝着乾糧的行囊,回頭望了一眼近在咫尺卻好似遙不可及的郡府,跨上坐騎率領眾人踏上前往遼東郡征討東夷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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