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獵走了過去,趴在窗口道:「找我?有事?」
葉青虹點了點頭:「吃飯了沒有?」
羅獵搖了搖頭,想了想道:「一起去吃飯吧。」
葉青虹想都沒想就應承了下來。
羅獵讓董治軍先去,他和瞎子上了葉青虹的轎車,葉青虹聽說是去人家裏做客,堅持去買了禮物帶過去,羅獵也沒跟她客氣,反正葉青虹有的是錢。
向來嘴巴閒不住的瞎子因葉青虹的出現突然變成了悶葫蘆,明顯有些不自在。有道是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瞎子對葉青虹就是如此,從開始的一廂情願到意懶心灰,再到心中忌憚保持距離,瞎子並沒花費太久就已經走完了全部的心理歷程。
現在的瞎子認為葉青虹這種女人只適合遠觀,不可以走得太近,屬於帶刺的玫瑰,太近了容易被刺到,不如周曉蝶有親近感,想到了周曉蝶,瞎子的內心頓時就變成了空空蕩蕩的失落,他也搞不明白為什麼周曉蝶會不吭不響地離開自己,至少也要留一封信,再不濟也得留一句話再走嘛。
因為中途買禮物的緣故,羅獵他們反倒比董治軍到的要晚,來到民安小學的時候,就看到老洪頭早就在大門前翹首期盼,葉青虹將車停好,瞎子率先推開車門走了下去,極其自來熟地親切地叫了聲洪爺爺,熱情周詳地將自己主動介紹給老洪頭。
老洪頭聽說他是羅獵最好的朋友,樂得眉開眼笑,拍着安翟寬厚的肩膀道:「小安子,快裏面坐。」
安翟總覺得這稱呼雖然親切可還是有些彆扭,稍一琢磨,這稱呼有點像從宮裏出來的。
葉青虹也跟在羅獵的身後來到了老洪頭面前,羅獵將葉青虹介紹給老洪頭,老洪頭打量着美貌出眾的葉青虹,然後笑眯眯望着羅獵,目光中充滿了意味深長的含義,顯然是認為葉青虹和羅獵的關係很不一般。
葉青虹從老人家的神情就知道他一定誤會了自己和羅獵之間的關係,她將帶來的禮物送了過去,笑道:「洪爺爺,小小禮物不成敬意。」
老洪頭看到葉青虹居然帶了禮物,頓時板起面孔道:「這是幹啥啊,都是自己人,哪用得上那麼客氣?」
羅獵笑道:「洪爺爺,葉小姐初次登門,這也是她的一番心意,您老可不能不給面子哦。」
老洪頭聽他這麼說只好收下,笑道:「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收下了,以後再來,可不能這麼外氣。」老頭兒大有將葉青虹當成一家人的架勢。
英子此時也出來迎接,從爺爺手中接過禮物,自然又被葉青虹的美貌所吸引,羅獵為她引見之後,英子悄悄朝羅獵擠了擠眼睛,意思不言自明。羅獵知道她肯定也是誤會了,不過也沒有解釋的必要。
英子帶着客人四處參觀的時候,羅獵來到廚房,看到董治軍一個人在裏面忙活。
董治軍見羅獵過來,向他道:「老弟,你來得正好,趕緊幫我將蒸鍋里的水燒上。」
羅獵走過去幫忙將蒸鍋接了水,燉在爐子上燒了,董治軍這邊把魚給料理好,等到水開後,放入蒸鍋。
羅獵習慣性地摸出香煙,遞給董治軍一支,董治軍有些心虛地向門外看了看,確信英子不在,方才接了過來,從爐膛內抽出一根劈柴點燃,羅獵也湊過來把煙點了,笑道:「你這麼怕英子姐?」
董治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怕才能愛,愛才會怕,等你將來娶了媳婦就明白了。」抽了口煙,神神秘秘道:「那位葉小姐好像跟你的關係很不一般啊。」
羅獵哈哈大笑起來。
「笑什麼?我看得出來。」
羅獵搖了搖頭道:「姐夫,您這次看走眼了,我跟她就是普通朋友關係。」
董治軍道:「我好歹也是德租界的巡捕,你騙不了我。」
羅獵趕緊轉移話題道:「你和英子姐怎麼樣啊?」
董治軍嘆了口氣道:「還好,總算不跟我提離婚的事兒了,可還是不願意跟我回去,我最近也實在是太忙,見面的機會都少。」
羅獵道:「可別因為工作冷落了英子姐啊。」
提起工作董治軍也感覺頭疼,最近德租界事情不斷,他們這幫巡警也是疲於奔命,彈了彈煙灰道:「你有沒有白雲飛的消息?」
羅獵搖了搖頭,這事兒他當然不會輕易泄露:「我跟他沒什麼交情,又發生了那種事,對他自然要敬而遠之。」
董治軍倒是沒有產生懷疑,點了點頭道:「白雲飛是各方通緝的要犯,最好不要跟他扯上關係。」
羅獵道:「是不是上頭壓得很緊啊?」
董治軍道:「還好,本來我們也覺得領事被殺是天大的事情,搞不好都得要因為這件事擔責,可現在德租界人心惶惶,歐洲戰場上德軍節節敗退,據說很可能最近就會投降,一旦成為事實,他們連租界都保不住,誰還有心情管這件事?」停下來抽了口煙又道:「租界的巡捕大都心存忐忑,若是德租界沒了,我們也就失去了工作,所以啊,大家查案也沒什麼動力。」
董治軍也曾經是雄心萬丈的熱血青年,可是在現實社會中磨礪得多了,昔日的熱情和稜角也被漸漸磨平,整個人變得現實了許多,也市儈了許多。德租界若是沒了,生活卻還要繼續,這是擺在他和同事面前最為現實的問題。
羅獵笑道:「車到山前必有路,就算沒了德租界,一樣需要警察,不然治安誰來維護?」
董治軍點了點頭:「魚蒸好了,咱們喝酒去。」
羅獵本以為葉青虹的身份和性情在這裏會和其他人格格不入,卻想不到她和英子居然聊得頗為投緣,英子帶着她參觀了校園,兩人還去英子的房間內聊了好半天,羅獵總覺得兩人之間的話題跟自己有關,連葉青虹看他的目光都帶着戲謔,羅獵甚至認為英子已經將自己小獵犬的外號毫無保留地跟葉青虹共享了。
瞎子頗有老人緣,這貨嘴巴甜得跟抹上蜂蜜似的,哄得老洪頭樂個不停。
老洪頭為人豪爽好客,又將另外一壇珍藏的美酒給開了。
羅獵記得上次來的時候,老爺子曾經說過,這壇酒要留着以後再喝的,當時還說,如果董治軍兩口子先添了孩子,這壇酒就給他們,如果自己先娶了媳婦,這壇酒就送給自己,想不到這麼快就拿出來大家分享了,這樣也好,大家雨露均沾。
英子擔心爺爺喝多,待他喝了六杯就不讓他再喝了。
老洪頭倒也聽話,將最後一杯酒放下道:「這壇酒啊原本想留着跟你們打賭的,可我回頭想想啊,自己已經是黃土沒到脖子的人了,不知還有幾天的活頭,還是趁着你們都在我身邊,把這壇酒給喝了,有些事啊,我就算是想,也未必有那個福氣看得到了。」
英子知道他又想說什麼:「爺爺,大家都高興呢,別說掃興的話。」
老洪頭道:「我也嘮叨不幾天了,這兩天啊,我時常在想,人這一輩子究竟圖個啥?我年輕的時候是個極其要強的人,眼裏揉不得沙子,打抱不平,見義勇為常幹的事兒,後來啊我生了三個兒子,打小我就教導他們,做人最重要就是要頂天立地,要對得起天地,對得起祖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英子咬了咬嘴唇阻止道:「爺爺,您喝醉了,別說了。」
老洪頭笑道:「我沒醉,清醒得很,今天難得你們那麼多孩子陪着我這個糟老頭子,讓我說兩句,你們不嫌煩吧?」
瞎子道:「洪爺爺您說,我想聽着呢。」這貨嘴巴就是甜,其餘幾人也都點了點頭。
老洪頭道:「我活了就快一輩子了,這輩子過得憋屈啊,我大兒子死在了甲午海戰,是我一手送他入伍,我得知他的死訊,我沒有掉一滴眼淚,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復何恨?後來我小兒子參加了義和團,燒教堂,殺洋人,他沒有死在洋人的手裏,卻死在了清廷的刀下,最後還說他是亂黨,他死的時候,我也沒有掉淚,八國聯軍搶咱們的土地,欺負咱們的百姓,我兒子挺身而出,不畏**,為爭這口氣,不丟人。」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了個乾乾淨淨。
英子沒有說話,默默給老爺子又添了一杯酒。
老洪頭道:「打那時起,我就立下了一個規矩,家裏不談國事,英子的爹是我二兒子,為人老實木訥,安分守己,她娘謙良恭順,他們婚後不久有了英子,兩口子就在這裏教書,我那時想啊,我也不求大富大貴,也不求光宗耀祖,一家人就這樣平平安安就好,可我萬萬沒想到啊,沒想到我本本分分的兒子兒媳一夜之間變成了革命黨,他們要革滿清的命。」
老洪頭突然止住不說,室內陷入一片沉默之中,過了好一會兒,老人家方才繼續道:「如果不是有好心人提前通知我,我和英子當時也會被清廷抓去砍頭。我親眼看到我的兒子兒媳被劊子手砍了腦袋,我還是沒哭,一滴眼淚都沒掉,我三個兒子都沒了,我倒是想哭,可無論怎樣都哭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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