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回音終究是什麼都沒說。
人總需要有一口氣吊着才能在這樣的境況中活下去。
謝回音這半個月下來,已經看得分明,應宜歌便是應宜聲的這口氣。
而今日打聽來的關於應家兄弟的所有事情,更加讓他確信,自己斷沒有讓應宜聲斷絕希望的道理。
日子便這樣安安穩穩地過了下去,安穩得讓謝回音都詫異了起來。
應宜聲還是時而瘋癲時而正經的樣子,但居然沒有失了心智,還經常掛着一身的傷,趴在咒術封印的邊緣沖他勾手指:「小師弟,小師弟,你喜歡吃栗子酥嗎?」
謝回音規規矩矩地端坐在牢門口:「……我不吃甜食。」
應宜聲又思考了一番:「……那丁香餛飩呢?」
謝回音又是搖頭,應宜聲卻很耐心地接着詢問:「總有吃的東西吧?」
本是個隨遇而安的性子的謝回音還真沒什麼特別吃的,但他覺得若是這麼答太不禮貌,便隨口道:「胡餅。」
應宜聲翻了個白眼:「宜歌最不吃胡餅。」
聽了這話謝回音像是做了錯事似的低下頭去,仿佛不吃胡餅是什麼了不得的罪責似的。
他這樣小心翼翼地順從着應宜聲,呵護着那道已經化膿潰爛、化為一縷飛灰的傷口,不讓應宜聲看到,而應宜聲也渾然不覺,逗夠了謝回音,又縮在洞裏,臨水而照,對水中的自己喃喃自語些什麼。此時的他,神情一會兒是個溫柔的稚嫩少年,一會兒又變換成了個懶散的媚氣妖精,看得謝回音心驚膽戰。
在他入獄二十日時,一個淚水漣漣的姑娘在冰泉洞入口處踮腳張望,看她身上清雅貴重的衣料首飾,謝回音料想此人身份不低,忙跪拜迎接。
她自稱是應宜聲的師妹,前來探望師兄,謝回音剛從應宜聲所困的洞窟過來,知曉那人周身正爬滿了冰蠶,一片狼藉,實在是不好讓這樣的弱質女流目睹這一幕,所以便撒了個謊:「該犯系家主親口判決幽禁,弟子身份低微,不好決斷,師姐若是想要探望,便先請一封家主的手書來罷。」
那少女卻也懂事,自不難為謝回音,只將帶來的一籃子洗漱日常用品交與謝回音。
他抱着籃子,因為極少和這般美麗的女子搭話,他還有些羞怯:「敢問師姐如何稱呼?我好轉告宜聲師兄。」
少女娉娉婷婷地行了一禮:「麻煩小師弟了。你只需說,是阿紈送來的便是。」
待少女轉身跑開,謝回音還怔愣在原地,雙眼呆望着自己的腳尖,難以回神。
——阿紈?莫不是家主的女兒宮紈?
謝回音倒也不是不知應宜聲與宮紈定親之事,只是這些日子來,他只聽應宜聲提起過應宜歌,關於這個未婚妻卻是連句隻言片語都欠奉,因此謝回音幾乎忘記了這個本該與應宜聲最親近的人的存在。
提着竹籃回了冰泉洞,應宜聲正對水自語,謝回音便知一兩個時辰內是近不了他的身的,他放下籃子,盤腿坐在蒲團上,捧着一杯熱熱的粗茶,遠遠望着應宜聲。
……像望着一個不可隨意侵犯的神靈。
謝回音也不知道為何自己會這樣想,像他不知道那些絳珠三眼冰蠶為何那般喜歡應宜聲的血肉,他只知道,應宜聲是在冰泉洞裏活過了三個月,依舊沒有變瘋的唯一一個人。
某夜,他巡視各洞,竟發現應宜聲倒在地上,氣若遊絲,半面肩膀盡數被啃食乾淨,只有些許鮮紅的肉筋附着在骨骼上。
……怎麼……怎麼辦?要出人命了!
謝回音嚇得言語不能,索性丟了手中燈籠,調動了身上靈力,近處的冰蠶被這股食物的香氣誘去,窸窸窣窣地爬上了謝回音的身體。
這樣,謝回音為應宜聲分擔了起碼十之三四的蟲噬。
跌落在一側的燈籠漸漸燃燒成灰,蟲潮吃夠了,慢慢退去,謝回音癱在地上,痛得渾身打顫,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應宜聲已經坐起了身體,只剩下累累白骨的右臂漸漸滋生出新的筋絡和肌肉,粉紅色的肉一跳一跳,看得謝回音心驚,扭回頭來,卻被自己身上濃郁的血腥味逼得陣陣作嘔。
……只來這麼一次,他覺得自己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只要想一想,有人要每日不休、連續數月受這蟲噬之苦,謝回音便不能自抑地哆嗦心顫。
難受得耳鳴間,他聽到了應宜聲淡然的嘲諷:「怎麼這麼廢物,怪不得入宮氏這麼久了還只能來看牢門。」
謝回音頗覺丟臉,掙扎了幾下都沒能起來,只好仰起臉來,對應宜聲抱歉地一笑。
應宜聲已經坐起,左腿支起,還算完好的左肘撐在膝蓋上,看着在地上蟲蠕似的謝回音,嘖嘖兩聲:「也這廢物雞的樣子跟宜歌像了。」
……趴在地上再起不能的謝回音突然有那麼點兒高興。
他一向是不被人重視,也常被人說是靈根不足,軟弱有餘,才會被下放到此處來磨練心智,但沒想到這樣的自己,還能和一個代門主的心之人有那麼一丟丟的相似之處。
這種微妙的情緒讓他高興了好幾天。
時光對不問世事、整日只聽着慘叫悲鳴過活的謝回音來說總如流水一般,日日給犯人送去菜肉水米,在他們掙扎慘呼時佯裝不知,找幾個精神狀況還算良好的人聊聊天,半年這樣過去了。
期間來照問應宜聲的人,不只有宮紈,還有一個白淨清秀的師兄,派頭十足,但提到應宜聲的名字時面色總是不虞,且問起他時,總是打聽他精神如何,有沒有失心發瘋,得到否定的答案後,他的面色便會愈發難看幾分,離開的時候更是有如逃遁,讓謝回音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距離應宜聲開釋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謝回音很捨不得他,因為比他後進來的幾個弟子都已經精神失常。
每逢夜深,冰泉洞中總是一片瘋言狂語,讓謝回音輾轉反側,不得安枕。
有的時候,他覺得在這樣的環境中,自己早晚也會得失心瘋,不過,在當一遍遍巡視過囚洞,發現在那群難以聚焦的眼睛中,還有一雙清亮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那感覺着實不壞。
半年之期結束的那天一早,每隔旬月便會來此探望的宮紈捧着一束還沾着山露的小花,徘徊在冰泉山谷外,與她打過招呼後,謝回音拿着一卷寫在羊皮上的解印咒語,依依不捨地一字字念出。
唯一一個正常的人要離開他了。
從他上悟仙山以來,與他說話最多的一個人要離開了。
應宜聲和衣坐在原處,笑盈盈地望着謝回音,盯得他十分緊張,連續念錯了好幾處,只好咬緊牙關從頭一遍遍再來。
隨着一句句繁複的咒語,那一片咒術封印漸漸消失,謝回音放下雙手,退到一邊,恭敬地束手跪下:「弟子恭喜應門主,應門主慢走。」
應宜聲站起身來,走出洞門。
走過他身邊時,應宜聲站住了腳步。
謝回音把頭埋得更低,他總覺得,今日的應宜聲與往日不同,但具體是哪裏不同,他又說不出來。
他只見一隻手在自己眼前張攤開來,隨之而來的,是應宜聲淡淡的戲謔腔調:「跟我走。這裏不需要你了。」
這麼稀里糊塗的,謝回音被應宜聲帶出了冰泉洞。
沿着從未攀爬過的階梯一路步步向上,謝回音的心裏卻越來越被恐慌充斥起來。
……怎麼辦。
他是知道應宜歌的屍骨被焚毀的事情的,而這半年的閒談聊天間,他發現,應宜聲一直執拗地認為弟弟未死,只是受了重傷而已。
望着應宜聲那雙流溢着光彩的雙眸,謝回音的心跳越來越快,一下下衝擊着腔子,頂跳得他難以呼吸。
近了,悟仙山正門,雲台道,應宜聲沒有去向身在奉祖殿中的師父請罪,而是直接回了無雨閣。
……進入院落,踏上台階,推開已經灑掃乾淨的門扉,跨入門檻。
宮紈與謝回音一道在門口站住了腳步,兩人都顯出了心照不宣的慌亂。
大概捱過了十幾秒光景,無雨閣的大門重新被拉了開來,門口站着同樣茫然慌亂的應宜聲。
他的眸間閃爍着謝回音熟悉的光澤。
他看得太多了,那是將瘋之人的目光,內里沉澱着黑沉沉如水銀一般的絕望。
應宜聲喃喃地問宮紈:「……我弟弟呢。」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本來聽慣了人的慘嚎悲嘯的謝回音,仿佛聽到了人世間最悽慘的聲音。
應宜聲又轉回頭問謝回音:「我弟弟呢?」
宮紈有點慌,她拉住了應宜聲的衣袖,一副要哭的表情:「聲哥,宜歌師弟他已經去了,逝者已矣,你不要太難受,傷身體的……」
他任由宮紈扯着自己,目光愴然:「骨頭呢?我弟弟的傷還沒好,骨頭還露在外面……」
宮紈的眼淚勢落了下來,她同應宜歌也是一同長大,待他如同自己的弟弟,提到他的死亦是心酸:「……宜歌師弟的屍骨,父親已經下令焚化,灰燼我收斂起來了,放在一方檀盒裏……」
她指了指那擺在無雨閣正屋主桌案上的一方紫檀木盒,應宜聲夢遊般望了那盒子一眼,夢遊般走過去,把那盒子拿起,掂在手中,只拿了一秒便遽然摔去,內里的白灰炸開,散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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