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落針可聞。
丫鬟婆子們都不知聞氏為何變了臉色,垂着腦袋不敢說話。
只雨柔的心撲通撲通直跳,暗悄悄打量謝箏,剛才一路過來,謝箏說烏家的規矩比旁人家不同,原是說府里用的是宮裏的老規矩?
聞氏的手按在茶盞上,半晌,道:「姑娘說的話,老身不太明白。」
謝箏彎着眼睛,笑道:「我的意思是,離永正十二年,這一晃都十八年過去了,不僅是宮裏的規矩,連宮裏的人手都換了一批又一批了。老太太念舊,至今沒忘記在從前的日子吧?若不然,又怎麼會偏愛這茶葉呢。是了,說起來,娘娘也念舊,喜好的茶葉幾十年如一日,至今還是大紅袍。」
聞氏深深看着謝箏,而後咳嗽了一聲。
一旁的婆子會意,趕忙打了個眼色,示意底下人全退出去。
屋裏只餘下聞氏與謝箏。
聞氏蒼老的聲音不疾不徐,道:「宮裏的生活,與舊都世家裏的日子,都是截然不同的,更何況是烏家這種咱們說起來『不入流』的人家。
老身出宮之後,過去的事情就想全放下,只是念舊啊,骨子裏有些習慣當真是改不了了。
茶葉、規矩,都融在骨頭裏了。
只不過,也就惦念着這些,老身從不與人說過去的事兒,府里上下,無論是老太爺還是我那個繼子,都只當老身來自京城,不曉得我曾是貴人身邊做事的。
人吶,都想順着杆子往上爬,若是叫人曉得老身的過去,借着那點兒昔日的體面,拿老身、甚至拿娘娘在外頭招搖撞騙,那老身真是萬死也沒臉見娘娘了。
剛才老身沒當着底下人的面如實說,也是怕人多嘴雜,姑娘切莫介意。」
謝箏並不意外聞氏會如此說,她正了神色,道:「那我說穿了老太太的來歷,豈不是給您惹事了?」
聞氏似笑非笑:「還好都是屋裏做事的,回頭敲打敲打,大抵是不要緊。老身讓人給姑娘取茶葉吧。」
謝箏挑眉,看了看屋裏擺設,道:「老太太這兒擺的都是尋常東西,宮裏的物什看慣了,這些能習慣嗎?」
「不習慣也沒辦法,」聞氏嘆道,「茶葉還能想法子弄一些,宮裏的花瓶頑石,老身哪裏能尋得來,便是得了一兩件,又哪敢擺出來,不合規矩。」
謝箏掩唇笑起來:「老太太說得是,聽說您在鎮江時,身邊好幾箱籠,從來不打開,後來也都帶着走了,大抵是在庫房裏收着吧。都是宮裏帶出來的東西,叫人瞧見了,您是想瞞着出身都瞞不住了的。」
聞氏微微往前探了探身子,眼神陰冷:「姑娘到底想說什麼?不如敞開了說。老身是宮裏做事時,姑娘還未出身吧,你打着的主意,不妨直接亮出來。」
姜畢竟是老的辣,尤其是聞氏這種在深宮裏摸爬滾打了多年的老人,越發辛辣。
謝箏也不慌張,將昨日記下來的田產宅子一一念了一遍,直念德聞氏一張老臉跟倒了墨水一樣。
「老太太,」謝箏壓低了聲,道,「我年紀小,不懂規矩,打聽了您的這些私產,還請您莫見怪。只是,這些私產,靠着您當年在宮裏的月俸賞銀,便是添上淑妃娘娘給您的養老銀子,都不夠吧?」
聞氏哼了一聲:「怎麼?陸巡按大人不查衙門裏的事情,來查老身的私產了?」
謝箏道:「原是查案子的,碰巧查到貴府了,查的是您嫡出的小孫兒。」
「閔行?」聞氏皺了皺眉頭,「他怎麼了?」
「去年的秋天,他對商人單老七的女兒起了不軌之心,擄人的時候卻擄成了單姑娘的胞兄,烏公子發現擄來的是男子,也沒有停止暴行,使得單公子遍體鱗傷,藥石無醫,也因此使得單老七家破人亡,一家人都不在了。」謝箏道。
「混賬話!」聞氏拍了拍桌子,「家破人亡難道也要算在我們閔行頭上?一家人都不在了,又有什麼證據說是我們閔行做了混賬事?」
謝箏勾着唇角,道:「自然是沒有實證,若是人證物證俱在,應天府早就上門抓人了,還要我來跟老太太說道說道嗎?」
聞氏的手指扣住了桌沿。
謝箏又道:「老太太,您是宮裏出來的,什麼樣的把戲都見識過,應當比我曉得事情。您離宮時帶走了這麼多銀子,您是想所有的私產都毀於一旦嗎?讓烏閔行去衙門裏把所有的事情好好交代,還是讓貴人知道您在舊都落腳,哪條路,您自己選吧。」
哐當——
聞氏揚手,茶盞揮落在地上。
謝箏看着飛濺到腳邊的瓷片,眼皮子都沒有動。
聞氏手裏的銀子肯定有問題,她又對過去如此忌諱,與其說是不想讓烏家人借着她的體面往上爬,不如說是她不願意讓宮裏曉得她的所在。
保自己,還是保沒有血緣的幼孫,這筆賬,聞氏應當能算明白。
聞氏的眼睛惡狠狠的,皺紋擰在一塊,顯得猙獰。
眼前的小丫頭年紀輕輕,算盤打得真是精,竟然把她逼上了梁山。
「倒是老身小瞧了你!」聞氏咬牙切齒,道,「你讓老身選?老身還可以不選。」
謝箏揚着眉梢,道:「舊都城中,陳知府眼皮子底下,陸家的主宅也在此,老太太想動陸巡按與我?」
聞氏一口氣哽在嗓子眼裏,胸口直發痛。
動這兩人,若是能有脫身的法子,她自然敢動,可惜,她走不脫。
唯有被他們逼着。
聞氏緩了緩,道:「知道了,老身會讓閔行去衙門裏說明白的。這罪過不小,老身要壓住府里人,也要費些口舌,還請陸巡按與姑娘給些工夫。」
烏閔行的罪,依律當是絞刑,哪怕強調未成,判下流放,讓烏家拿銀子走動。
可聞氏必須要讓烏閔行認下死罪,陸毓衍是故意尋她的事兒,若烏閔行脫身,倒霉的就是她聞氏了。
聞氏沉着臉思量着。
謝箏得了這句話,也不逼着她,道:「來時打聽過了,烏公子還在府內,烏府外頭,已經叫衙役們圍了,貴府上下就別琢磨着怎麼插翅而飛了,是烏員外大義滅親、親自將兒子送到應天府,還是衙門裏等煩了,衙役們進來拿人,老太太,您掂量着。」
聞氏重重哼了一聲。
謝箏福身告辭,剛撩起帘子,突得又頓了腳步,轉過頭來道:「是了,老太太,我是奉命來取茶葉的,還請您替我準備準備。」
聞氏被她一句嘴堵着了,指着謝箏「你」了半天,喘着氣放下了手指,喚了人進來,叫她們準備茶葉,自個兒恨恨往內室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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