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萍嵋 第96章正陽門擲果遇故人,瓊華島殿中有乾坤

    暹羅國、北大年、日本三國聯合使團到達了通州港碼頭,在這裏換了車馬駛入京城,闊別這個城市已經六年多了,沈今竹以暹羅國使節的身份重新踏上這片土地,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二月的京城還是挺冷的,夜晚時運河的河水還會結上一層薄冰,沈今竹穿着西洋騎士裝,下着白色天鵝絨緊身褲,穿着快要到膝蓋的長靴,頭戴插着鴕鳥羽毛的大帽子,神氣揚揚的騎在一匹白色蒙古馬上,外頭還罩着徐楓的熊皮大氅,其實她並不覺得有多冷,可是徐楓看見她包裹着緊身褲和長靴的腿露在外頭,修長而美麗,騎士裝的下擺只能蓋住大腿,大腿以下的曲線畢露,心裏頓時醋海翻波,非要沈今竹披着他的大氅上馬,否則就只能待在馬車裏。

    外頭那麼熱鬧,沈今竹才不會待在馬車裏,她和同穿着簇新的騎士裝,披着大紅羊毛大氅的弗朗科斯並駕齊驅,始終都在負責護衛的徐楓視野中。馴象師們趕着四頭大象走在前面,這是暹羅國最尊貴的貢品,一路從通州走到京城,吸引了着百姓們夾道觀看。北大年最貴重的貢品是一座假山那麼高聳龐大的珊瑚石,一共由二十四個壯丁抬在肩膀上,圍觀群眾紛紛咋舌。相比而言,日本國的使團顯得冷清了許多,他們的貢品是倭刀、倭扇和漆器,這些東西京城都有得賣,所以圍觀的人極少。瑞佐純一率領着五十個武士都騎着馬跟隨使團緩步前行,目光在圍觀的人群中掃視搜索着,希望能找到竹千代的蹤跡。

    使團從永定門進城,因一下子來了三個國家的使團,負責外交的鴻臚寺卿、左少卿、右少卿均在永定門城外迎接遠方的客人,或許是父女之間的心有靈犀,官為鴻臚寺右少卿的沈二爺遠遠就認出了騎在白色蒙古馬、一身西洋打扮的少年騎士,就是自己最頭疼、也最懸心的大閨女沈今竹了。

    沈今竹雙面間諜的身份和來意已經由徐楓通過通政司秘密報給了慶豐帝,慶豐帝下的命令是「陪這個大難不死的丫頭一起玩」,要認得沈今竹的人都佯裝不知,這其中就包括她的親爹沈二爺。

    沈二爺是大才子,南直隸解元,在鴻臚寺當差這些年,又精通好幾個國家的語言,他和暹羅國的白王子殿下談笑風生,根本不用四夷館的翻譯,沈二爺腦子靈活、了解他國語言和風俗,又生的一副風流倜儻的模樣,最適合做外交這一行當了。

    沈今竹是第一次看見親爹當差時的樣子,雖說從小到大她對親爹都很不滿,可此時此刻看見他嫻熟的和白王子殿下聊天拉關係,覺得自己爹爹其實還帥帥噠。

    鴻臚寺擺出了儀仗,一路還有教坊司的人吹打着樂曲,加上四頭白色的大象甩着長鼻子行走在正陽門大街上,街道兩邊都擠滿了人,若不是五城兵馬司的人沿街站成一排維持秩序,恐怕這些圍觀群眾要衝過去摸人家呆萌的大白象去了,這麼多人若一人摸一下,等走完正陽門大街,可憐的大白象恐怕要脫層皮去。

    即使有了大象吸引眼球,夾在使團隊伍中的沈今竹也很出眾,她皮膚白皙、鼻樑高挺、一雙深邃的眸子,眼珠兒如黑曜石般閃耀,翩翩然猶如西洋畫裏的白馬王子,行走在正陽門大街上,酒樓茶肆上時不時有膽子大的女子向她身上投擲鮮花,看得跟在後面的徐楓心頭火起:聽說北方的姑娘比江南的豪放,果然名不虛傳,連西洋人都不放過!

    偏偏沈今竹也忒能胡鬧了,她笑嘻嘻的在馬上接着樓上扔下來的鮮花,脫下頭上誇張的鴕鳥羽毛寬沿大帽子,回頭向樓上扔花的姑娘們點頭微笑致意,這時親爹沈二爺才發現大閨女頭上居然還戴着一頂金黃色、並且捲曲的像豬大腸似的假髮!

    西洋的貴族們酷愛戴假髮,已經成為了新的時尚,沈今竹頭頂着披肩炫金色的捲髮,更加顯得雪膚紅唇、帶着少年特有的雌雄莫辨的妖媚之色,樓上扔花的姑娘們看見了,膽子大的些的瞪着眼睛痴痴的盯着沈今竹看,膽子小些的趕緊打開一柄倭金扇遮着臉,從扇子縫裏偷窺馬上英俊的異國少年。

    沈今竹微微笑着,將鮮花插在鬢髮之上,火紅的月季插在炫金色的捲髮之上,強烈的顏色對比,顯得更加奪目了。這一舉動引來了樓上更多飛擲而來的鮮花!一時間沈今竹周圍就像是下了一陣花雨,瞬間被鮮花包圍了。

    沈今竹害怕被各色飛來的月季上的尖刺扎到臉,趕緊戴上寬沿鴕鳥毛帽子遮蔽,那鮮花就紛紛落在帽子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弗朗科斯看見沈今竹帽子上的月季山,頓時哈哈大笑,說道:「哦,我的親愛的女兒,如果這是在巴黎社交季,你這樣亮相,恐怕會成為巴黎社交舞會的新寵呢。」

    沈今竹縮了縮脖子,「不要和我提這個梅【毒的天堂,我幫你們荷蘭東印度公司和大明談判完畢,就要回去和家人團聚了,此生不會踏入歐洲半步,去了那麼多的地方,還是在自己國土上過的舒服。」

    弗朗科斯欣賞沈今竹的打扮,可是身後的親爹沈二爺和徐楓卻都被亮瞎了眼。

    奇裝異服、打扮的像妖魔鬼怪似的,還和人家姑娘們調笑,這還是個閨女嘛!沈二爺氣的差點破了功,渾身顫抖,一旁的白王子殿下關切的問道:「沈大人是覺得身體不適嗎?要不您回馬車休息一會。」

    而徐楓騎在馬上仰首往樓上掃視而去,想用兇狠警告的眼神威懾那些北方豪放女,可惜他的臉和氣質更加符合本國人的審美,姑娘們的目光紛紛從沈今竹頭上轉移到了徐楓身上,徐楓周圍開始下起了一陣鮮花雨,有些姑娘們手裏的鮮花扔完了,就開始投擲果盤裏的水果,春天應季的水果無外乎是青梅和草莓,徐楓穿着雁翔金甲,戴着頭盔,一身戎裝,並不懼硬生生的青梅,倒是草莓一碰到金甲就爆開了,紅色的草莓汁染在雁翔金甲上,頗為滑稽。

    一旁的親兵趕緊舉着盾牌為年輕的徐千戶遮攔蜂擁而至的水果,待會還要穿着這身引着三國使團去見慶豐帝呢,衣冠不整在君前失儀就壞了大事。站在街邊圍觀的京城百姓見了,紛紛互相打聽問道:「這位擲果盈車的少年小將軍是何人?」

    路人說道:「從打出的旗幟來看,這個小將軍姓徐,我姑姑的表姨的鄰居的外甥是鴻臚寺的人,得空打聽打聽就知道了。」

    徐楓從此在京城一鳴驚人,成為許多京城閨秀小清新、市井潑辣女的春閨夢裏人,這個消息很快傳到了金陵,以前小霸王的外號變成了「擲果盈車徐八郎」,從軍三年多,奮勇殺倭寇,在「爭貢之役」中立下大功,累積戰功封了千戶,成為金陵浪子回頭的典範之一——另外一個是奪得金陵武舉第一名解元的曹核。許多年以後,京城的人們或許忘記了三國使團進京時的熱鬧場面,但是對曾經擲果盈車的少年小將軍記憶猶新。

    「擲果盈車徐八郎」的出現,使得異國風情的沈今竹瞬間失寵,她回頭看見樓上和夾道的姑娘們紛紛向徐楓身上投擲鮮花和水果,心中莫名有些醋意,她騎在馬上回過頭去,半是醋意半是玩笑的對着徐楓叫道:「喂!徐小將軍,青果和草莓砸在身上像是撓痒痒似的,你應該慶幸現在不是夏天,幾十個大西瓜砸過來,盾牌也攔不住啊!」

    還敢提這個,這不都是你引來的!徐楓躲在盾牌里很窩火,可是姑娘們不是倭寇,他總不能拔出長劍威脅她們不要亂扔東西。但是透過盾牌的縫隙看見沈今竹下巴微抬、鼻子微皺的模樣,他不禁怔了怔——兩人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彼此都很熟悉對方的表情,沈今竹這個樣子是表示她不高興,和砸西瓜的輕鬆玩笑話很不協調。

    徐楓彎彎繞繞想了想,開始意會到了沈今竹深層次的意思,原來是吃醋了啊!想到這裏,徐楓莫名的高興起來,覺得被青梅草莓砸一頓也蠻值得的。初戀的感覺就是如此,絕非甜膩似蜜糖,齁甜齁甜的。初戀的味道就是草莓的酸酸甜甜,再加上青梅的澀,不酸就襯托不出她的甜,而微澀的感覺刺激着味蕾不由自主、不知疲倦的尋覓索取酸甜。

    正陽門的一座三層茶樓處,幕後老闆之一的竹千代正在親手燒水烹茶,招待朋友,這些朋友有些是三年前一起經歷過海寧保衛戰的舊友,有些是後來結識的新朋。分別是外甥章松章秀兄妹、剛考完武進士選拔、等待放榜的曹核以及汪祿麒、汪祿麟兄弟,還有在京城國子監讀書的徐柏。

    三年前海寧之戰後,竹千代和章松章秀為了躲避國千代手下死士們的追捕和刺殺,乾脆從江南到了京城,都說大隱隱於市,三個流亡到大明的日本國貴族聯手在正陽門大街盤下一個茶樓。而徐柏和母親沈佩蘭來京城看望待產的淑妃娘娘,次年淑妃娘娘生的小公主百歲宴後,沈佩蘭回到金陵,慶豐帝賜給了小舅子徐柏一個京城國子監蔭監的名額,他一直在國子監讀書交友,只在去年過年時為了參加吳敏和李魚的婚禮回去了一趟,婚禮結束後次日,他就和麒麟兄弟一起趕到京城了。

    聽說三國使團進京,他們也都是來正陽門大街看熱鬧的,竹千代的茶樓位置頗佳,他們這些人就都聚在這裏。

    京城的人不認識騎在馬上擲果盈車的小將軍,可他們一眼就瞧出來了,曹核乾脆從三樓窗戶處探出身來,大聲叫嚷着打招呼:「徐楓!小霸王徐楓!快看上來,我是曹核啊!」

    無奈正陽門大街上太吵鬧了,有路人的歡呼聲、大象甩着鼻子嘶叫、教坊司各種樂器吹打,徐楓根本聽不見,眼瞅着就要從樓下經過了,曹核急得跳腳,乾脆拿了一個大柚子砸過去,期望能引起徐楓的注意。

    柚子來勢兇猛,首先進入了走在前面沈今竹的注意,原本就有些醋意的她心頭頓時火起:京城的姑娘們也太過分了吧!砸青梅和草莓就罷了,居然扔個柚子來,這是要了徐楓的性命啊!

    沈今竹目光一冷,順手抽出腰間的西洋佩劍,將從空中飛來的柚子腰斬了,化解了一場慘劇,並且抬頭給樓上扔柚子的「熱情北方姑娘」一個警告的眼神,可是剛一抬頭,就像中了孫悟空的定身咒一樣愣在馬背上。

    茶樓上的眾人見了沈今竹的容貌,亦是如此呆在當場。與此同時,行走在後方的瑞佐純一和山田長政順着沈今竹的目光看去,正好和窗口端着紫砂壺的竹千代對視,兩人一起低聲道:「擴列娃(那是)?」

    儘管樓上的竹千代一副大明普通百姓的打扮,可是他從少年長到現在青年的模樣並沒有大的變化,兩人一眼就認出這就是他們苦苦尋找的德川家繼承人。

    竹千代也認出了這兩個昔日跟隨祖父大御所身邊的大名貴族。他有些驚喜,但是最多的還是擔憂,因為弟弟國千代在日本國的呼聲高漲,以前在大御所面前發誓過維護他繼承權的貴族們大多已經背叛了當初的誓言,投入了國千代的陣營。加上三年前在海寧時心腹的背叛,差點喪命,他就更加疑心這些大名貴族的忠誠了。

    章松和章秀對這瑞佐純一和山田長政也有幼時的印象,不過現在兄妹兩個已經長大成人,瑞佐他們已經認不出這對應該已經「死去」的豐臣家兄妹了。

    使團的隊伍從樓下走過,徐柏等人全部跑下去欲跟着隊伍看個究竟,唯有曹核不走尋常路,他直接翻窗順着廊柱從三樓像壁虎似的滑下去了!這樣靈活敏捷的身手,不愧為南直隸的武解元。

    所以曹核是第一個趕上使團隊伍的,他衝破了五城兵馬司的圍追堵截,攔在了徐楓馬前,大庭廣眾之下,徐楓不好發作,他命親兵讓出一匹馬給曹核騎着,低聲說道:「現在人多眼雜,等回去再和你解釋——別盯着今竹看!皇上下了密旨,不許人戳破她的身份。」

    曹核好容易將目光挪到沈今竹身邊的弗朗科斯身上,心頭有無數個為什麼,路邊徐柏和麒麟兄弟也都跟着沈今竹一行人往前走,和曹核一樣充滿疑問。「萬眾矚目」之下,沈今竹怕引起旁人懷疑,再也不敢放肆,老老實實的騎馬前行。

    三國使團從正陽門進入了京城的內城,到了棋盤街,從棋盤街一直往前,就是承天門了,慶豐帝站在承天門城樓上觀看了暹羅國的舞象表演,龍心大悅,承天門下,三國使團和臣民百姓一起三呼萬歲,聲音洪亮,直入天際,頗有一股萬國來朝,唯我獨尊的氣勢。

    接見儀式結束後,弗朗科斯看着巍峨的承天門城牆,回想起金陵的三山門和方才經過的永定門和正陽門兩座城牆,頓時嘆道,「你們大明是個擅長砌牆的國家,建築反映了一個國家的性格,難怪你們大明如此保守,在這個大航海的時代還堅持海禁,就是開了海禁,也只從一個小小的月港開始,原來一切都有原因。」

    沈今竹心想,城牆算什麼,等那天你看到長城才知道我們砌牆的本事呢。

    入夜,鴻臚寺安排三國使團入住了四夷館,各國使節來京城都住在這裏,等待慶豐帝的召見。不過在今夜,慶豐帝誰都沒請,只秘密召見了沈今竹一人。

    慶豐帝和以前幾乎沒有變化,眾人退下,只剩下君臣二人,慶豐帝親自舉着一盞八角宮燈圍着沈今竹轉了幾圈,才笑道:「嗯,很好,有影子,不是鬼。」

    喂!人家明明是來談正事的好不好?沈今竹心裏忿忿道,嘴裏卻說道:「皇上,三年沒見,您越發精神了。」其實是神經了吧。

    慶豐帝指着宮殿問道:「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嗎?」

    「皇宮啊!」沈今竹脫口而出,想起自己進宮後還換了一艘船才到了這裏,而後很快改口道:「這裏是瓊華島?」

    皇城裏頭有太液池,瓊華島就在太液池上。只是記得小時候進宮陪伴淑妃娘娘時,瓊華島上並沒有一座這麼大的宮殿。

    慶豐帝點頭說道:「這裏是瓊華島的鳳飛殿,去年冬才剛剛建好。」

    鳳飛殿?沈今竹暗道:這又是那個寵妃宮殿?居然建在了紫禁城的外頭,宮妃不都住在紫禁城麼?

    慶豐帝對沈今竹招手說道:「來,朕帶你看看朕為愛妃修的宮殿。」


    ——這個,身為臣女,不合適做客皇上寵妃的宮殿吧?君命不可違,沈今竹只得硬着頭皮跟着慶豐帝往裏間走。慶豐帝推開一扇門,沈今竹看見屋內熟悉的擺設,頓時明白了皇上說的愛妃是誰。

    偌大的宮殿裏頭,裏面居然將金陵城宰牛巷的局部全部按照真實的場景還原了!狹長的街道、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酒樓茶肆打出半舊的幌子,積滿了灰塵的招牌、水果攤、菜攤,恍恍惚惚中,沈今竹甚至幻聽到了小販們的叫賣聲、和主顧們討價還價的聲音。穿着龍袍的慶豐帝換上了一身半舊的棉袍,瞬間變成了包子鋪老闆朱大紅,他走在街道上,對着虛幻的攤主們打招呼:

    「今天的鯉魚活碰亂跳的啊!肯定能賣個好價錢!」

    又對賣菜的攤子說道:「送一捆蔥到我鋪子裏,這是定錢。」言罷,慶豐帝扔了二十文錢到菜筐里……

    一路走去,終於到了一個豬肉鋪前,慶豐帝諂媚的對虛無的空氣說道:「鳳姐,今日要兩斤排骨,我要招呼小客人。」

    也不知為何,沈今竹覺得眼睛澀澀的,很想哭,慶豐帝又對着空氣說道:「不急的,你慢慢砍排骨,我和小客人先吃點包子墊一墊。」

    包子鋪里還真的蒸着兩籠包子,熱騰騰冒着熱氣,慶豐帝熟練的搬了一籠包子,倒了一疊香醋,夾

    上一筷子薑絲,從筷子筒取了兩雙筷子,說道:「吃吧。」

    這頓飯兩個人都吃的淚水漣漣,也沒顧上的上包子是什麼味道。飯後君臣兩個沿着仿造的宰牛巷散步消食,慶豐帝又對着鳳姐的豬肉鋪打招呼,「我帶着小客人上街逛逛,你慢慢忙。」

    鳳姐鳳凰涅槃在海寧城占鰲塔下,在瓊華島鳳飛殿「宰牛巷」里得到了永生。君臣出了大殿,大門轟然關上,仿佛將兩個世界隔絕。

    沈今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內藏乾坤的大殿,鳳姐那樣的女子,倘若沒喪命在海寧,而是被慶豐帝迎到了京城,金屋藏嬌在風飛殿裏,會有怎麼樣的結局?不懂規矩的市井女子在宮中,好像沒有誰有過好結局吧?

    鳳姐永遠都停留在市井天真浪漫、勇敢潑辣的形象,才能讓慶豐帝為她在瓊華島開闢出一個嶄新的宮殿來,每一次來宰牛巷,其實就是做一場觸不可及的舊夢。但是現實中,只有死人和傻子才會一成不變,鳳姐是鮮活的,她的愛也是炙熱的,當她為了留住慶豐帝的寵愛而努力時,就慢慢和紫禁城普通嬪妃一樣了,想得到天子之愛,其實就是飲鴆止渴啊。

    沈今竹為了鳳姐而惋惜,但是到了正殿,還是要談論正事的,沈今竹要了一張萬國輿圖,細細的給慶豐帝講述了這三年的經歷,還有她進京的目的,最後,沈今竹要小內侍們抬進來她送給慶豐帝的禮物,其中有一柄精緻的新式西洋短筒燧發槍,沈今竹將工部新造的燧發槍拿出來放在旁邊,簡直是白天鵝和醜小鴨的區別!

    沈今竹說道:「皇上,您也知道,咱們仿製的長筒燧發槍還可以勉強和西洋比一比,這短筒的就實在上不了台面了,三年前曹大人做過示範,臣女至今記憶尤新,動不動就要炸膛走火傷了自己,當時您還開玩笑,說至少可以當做鐵棍子用。我今天要獻給您一份厚禮——」

    沈今竹從箱子裏搬出一摞紙,「這都是我在巴達維亞偷偷抄寫描下來的,應該可以派上用場,這是燧發槍火【藥的配比、這是槍【械大【炮的內部構造、還有鑄造零件的礦石配比,有了這些,工部就能更快改進工藝,把我們大明軍隊時靈時不靈、還時常炸膛走火的火器換一遍了,尤其是大炮和槍械的射程至少能提高五十步呢。我們大明痛失台灣,很大原因是火器不如荷蘭人的僱傭兵,尤其是艦船的火炮,荷蘭人的炮【彈已經打過來了,我們大明水師的火炮只能射進海裏白白浪費。」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等我們艦船和武器能和荷蘭人相媲美了,我們就能一舉把葡萄牙人和荷蘭人都趕走。沒有必要現在和這群強盜以死相搏,即耗費國力、又要犧牲那麼多的大明將士,來日方長,我們可以徐而圖之,不用操之過急。」沈今竹說道:

    「皇上,我們可以先同意荷蘭人在月港通商的請求,同時也要求荷蘭人開放台灣的口岸,讓我們大明的生意人和農民自由進出台灣做生意、開闢農場,甚至可以以保護大明百姓和商人的理由,派出部分軍隊和水師進駐台灣。皇上,商人重利,荷蘭東印度公司是生意人的公司,只要能賺錢,賺更多的錢,他們可以出賣一切,荷蘭人沒有國王,從西班牙人手裏獨立出來的彈丸小國,但是貪婪使得他們成為了海上馬車夫,全世界都有他們的殖民地,他們還佔領了台灣,同樣的,對金錢的*也能讓他們同意我們的條件。」

    沈今竹說起了在十七紳士會議上弗朗科斯的話,「為了在月港有一席之地,還有在大明做青花瓷的買賣,荷蘭人已經做好退讓的準備了,我知道他們的底線,他們是想用葡萄牙人和大明一起治理澳門的辦法,把台灣變成第二個澳門,我們也可以用貿易和談判打開台灣的門,將我們的人和軍隊送到台灣、甚至送到香料群島的任何一個島嶼去,我們有最吃苦耐勞的農民、有最精明的商人、連海盜都比他們的強悍,娶到北大年公主,沒有理由干不過荷蘭人,大航海的世界,總有一天到處都有我們大明國的龍旗……」

    沈今竹聲情並茂描述她的藍圖,慶豐帝打斷了她的話,問道:「大明的海盜娶了北大年的公主?」

    沈今竹一噎,啞口無言,怎麼經歷了海寧城一戰,失去了鳳姐這麼大的教訓,這個皇帝好像還是個昏君?我說的重點不是海盜娶公主,而是說大明要加入大航海的行列,利用經濟和軍事實力慢慢把荷蘭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等異國排擠出去,讓插着大龍旗的大船佔領海洋啊!

    「怎麼不說下去了?」慶豐帝問道,還親自給她倒了一杯茶,「今天包子有點咸,是不是渴了?來,喝點水慢慢說,海盜是怎麼娶到公主的?」

    看着慶豐帝充滿八卦欲【望的眼神,沈今竹才發現,其實慶豐帝此人是換湯不換藥,屬於鳳姐的一部分變了,屬於昏君屬性的那邊絲毫沒變。

    沈今竹無奈的將海盜林道乾幫助暹羅國黑王子殿下打敗緬甸國、並娶了北大年公主,將來做王夫甚至很可能當國王的事情講述了一遍,慶豐帝滿眼艷羨的說道:「居然有這種海盜?還真有本事。」

    沈今竹說道:「臣女不敢欺君的,這次北大年公主親自帶着國書和勘合來此,您宣她進宮覲見,一問便知了。」

    慶豐帝眼裏立刻放出異樣的光芒來,「好,明日早朝完畢,朕就宣北大年公主覲見。」

    沈今竹聽了,心裏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搖搖頭,將這個預感甩走,問慶豐帝,「皇上,您覺得剛才臣女說的話有沒有道理?」

    慶豐帝問道:「按照你的計劃,和荷蘭人談妥了協議,能不能給朕多賺私房錢?」

    沈今竹點頭道:「能,您在月港多修建幾個榻房,保管每年金山銀山的賺——當然了,前提是找幾個老實的太監打理榻房生意,別養出第二個韋春就行。」

    慶豐帝問道:「能不能給國家帶來更多的稅收?」

    沈今竹點頭道:「能,月港的督餉館稅收一年至少可達五萬,以後開放廣州、杭州等其他港口,稅收就更多了,足以保證大明的軍費。」

    慶豐帝又問道:「能不能使百姓豐衣足食?」

    沈今竹說道:「其他的我不敢誇海口,沿海百姓可以正大光明的做生意,以前走私海商,還有和倭寇同流合污的人會越來越少。您也知道,倭寇之亂,是因為十倭九寇,大部分都是市井失業的遊民和鄉村失去土地的農民偽裝成倭人搶劫自己人,攻打自己的城池,單憑那些流亡的日本武士和冥頑不靈的走私海盜,他們翻不起多大浪來。」

    「這就行了。」慶豐帝乾脆的說道:「朕是同意的,現在重要的是說服群臣和內閣,那些老狐狸真難纏啊,當初朕宣佈開海禁的時候,群臣天天在朝堂上和朕打嘴仗,反對開海禁,內閣之中,只有戶部尚書王閣老支持朕,他也是想多收稅銀充實國庫,朕不得已,和群臣好一陣討價還價,從月港這個小港灣開始,月港建到一半,兩年收了四萬兩稅銀,好容易使得那些食古不化的臣子閉嘴了,上月廣州又起了『爭貢之役』,若不是你們全殲了包藏禍心的倭寇,恐怕這些臣子又要反撲,逼朕關閉月港,唉,與荷蘭人談判一事,恐怕又要在朝堂懸起軒然大波,朕又要和他們比恆心、比毅力、比嘴皮子,真是累。」

    沈今竹指着從巴達維亞帶來的各種絕密武器資料,「事易時移,您現在不再孤掌難鳴了,這些東西可以為戶部省下不計其數的銀子、可以讓工部火【藥廠少走多少彎路、可以讓兵部的戰鬥力提高一倍不止,少死多少大明將士,內閣的閣老都兼任着戶、禮、兵、刑、工五部的尚書,皇上拿着這個來說服內閣支持的您的決定就簡單多了。」

    大明吏、戶、禮、兵、刑、工中央六部,負責官員任免的史部是六部之首。為了均衡各方勢力,朝廷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文淵閣的內閣閣老們只能兼任戶、禮、兵、刑、工五個部的尚書,吏部尚書若想要入閣做閣老,就必須先辭掉尚書之職,讓其他人擔任吏部尚書。這個規矩就像非翰林不能入內閣一樣,無人能打破這個規矩。

    弗朗科斯經常說,要說服別人,要麼能有一拳將對方打倒的絕對實力、要麼有對方羞於啟齒的把柄、要麼有對方垂涎不已的利益,這三點就是手上的基本的籌碼,否則即使說的天花亂墜,別人只是敷衍你,根本就不把你的提議當回事。

    海外三年的艱難經歷,並沒有將沈今竹變成唯唯諾諾的奴隸,反而激發了她前所未有的鬥志和理想,可是她自己微不足道,作為一個女子,她現在對政治沒有任何話語權,她只能盡力來影響對政治有決定權的人、例如慶豐帝,來慢慢達成她心裏懵懂幼稚的願望,如果能實現就最好,如果結果不盡如人意,她至少盡力做過了,以後不至於後悔和遺憾,這就足夠了。

    慶豐帝貪婪的翻閱着沈今竹帶來的文書和畫稿,這是一筆難以用數字衡量的大寶藏,慶豐帝感嘆道:「今竹,你是我們大明的福星啊,立下如此大功,想要什麼獎賞?」

    沈今竹笑道:「臣女若是男子,定要加官進爵。可惜是個女兒身,那就來些實惠點的,您在月港圈出一塊地,臣女要建一個屬於自己的榻房,老規矩,臣女每年拿出利潤的二成來孝敬皇上——還有,皇上啊,三年過去了,咱們的帳不能再拖了,您還欠我一個榻房呢,金陵城三山門外的榻房也一併給我吧,您放心,每年的孝敬不會少的。」

    都三年了,還惦記着啊!慶豐帝一臉肉痛的答應了,這丫頭比朕還要愛財。

    其實慶豐帝不僅愛財,他也愛色,而且口味別具一格,此生最愛的是殺豬賣肉的鳳姐,沈今竹一番豪言壯語、唾沫橫飛的描述大航海時代的見聞和期望,他記得最清楚的卻是大明海盜林道乾娶了北大年王儲阿育公主,而且這個阿育公主以北大年大使的身份來到京城了!

    次日,慶豐帝首先宣阿育公主覲見,熱情的引着阿育公主遊覽宮殿和御花園,最後兩人還泛舟太液池,這一游就是整個下午,據說慶豐帝和阿育公主在畫舫里密談國事,談到天黑畫舫才靠岸,「賓主盡歡」。三國使團一起到達京城,但是北大年使團是最後一個離開的,兩國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只是世上沒有不散的宴席,北大年使團的行程一拖再拖,後來不得已要趕着季風回國,慶豐帝含淚親自送北大年公主到了通州港碼頭,並提筆寫下離別詩贈送給北大年公主,當時沈今竹也在送別行列中,而且作為結義金蘭的好姐妹,她還一直將阿育公主送到了船上,那時阿育公主已經會簡單的大明話了,她朝着沈今竹調皮的眨了眨眼睛,撫摸着尚平坦的小腹低聲說道:「好妹妹,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陛下送給我最尊貴的禮物在這裏。」

    沈今竹被雷劈了似的呆在當場,內心有個小人大聲叫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我最討厭秘密了!

    北大年是個小國中的蝦米,是暹羅國屬國,但是卻受到了大明最高規格的接待和最豐厚的封賞。阿育公主帶着一船絲綢、精美的官窯瓷器以及各種大明的奇珍異寶,甚至還有些大明皇室皇子皇女穿的小衣服等物,最重要是還有敕封她為親王的詔書!她名利雙收,滿載而歸回到北大年,暗想有了肚子裏的龍種加上詔書,她的王儲之位就穩固了,將來老國王去世,她就有籌碼說服長老們同意她以女兒身繼承王位,成為北大年第二個女王。誰說女人就必須依附男人?當年北大年建國的不就是女王嘛?林道乾,我的好丈夫,你還是息了取而代之的心,安心輔佐我,做我的好王夫吧。

    千金歸來,且說沈今竹一腳踏上京城的土地,就過上了雙重生活,她是鴻臚寺右少卿沈大人的嫡長女,也是荷蘭東印度公司使團的談判人員,經過三天三夜的艱苦談判,兩國終於達成了互相開放的協議,大明同意和荷蘭東印度公司通商,在月港碼頭專門留出五個泊位供荷蘭貨船停靠,並圈出一塊地供荷蘭東印度公司修建商館和貨棧,但是禁止修建城堡和堡壘,容許景德鎮以及各地的民窯接受荷蘭人的訂單。另外荷蘭要承認台灣是大明的,大明的商人和農民可以自由進出台灣和香料群島,為了保護大明百姓的安全,大明的商人們可以私募僱傭兵保護商隊和種植園,大明也可以隨時

    派遣軍隊保護海外百姓的人生和財產安全……

    當協議完成,弗朗科斯鬥志滿滿的要帶着沈今竹一起回北大年和十六紳士們宣佈這個好消息時,沈今竹知道已經瞞不住身份,到了攤牌的時候了,搖頭說道:「親愛的父親,我恐怕不能和您一起回去了。」

    弗朗科斯問道:「為什麼?」

    沈今竹說道:「因為我爹爹叫我回家吃飯。」

    弗朗科斯一愣,問道:「你爹爹是誰?」

    沈今竹說道:「您天天在談判桌上見到他,他是鴻臚寺的右少卿沈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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