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的滄縣,天空佈滿了戰爭的陰雲,才近秋,天氣就己經覺着冷了。按理兒說,依着河北的氣侯不該這樣啊!然不成,小日本要打來了,連這老天也要變了?
街道上行人神色悵惶不安。眾說紛芸,說來說去無非是蔣委員長的中央軍如何如何兵敗如山倒,小日本又是如何如何來勢洶洶勢如破竹,三三年進河北,沒兩年就佔了河北北邊大片的地兒,逼着中央政府訂下這協定那協定的,不讓中國人在自家的土地上派駐政府機關駐紮軍隊,這天底下也有這樣的道理?眼看日本人一路就快打進滄州地面了,這讓平頭百姓們可怎麼活?這話聽着就喪氣,可把話說回來,在這戰爭的年代裏,又能讓尋常小百姓們談些什麼呢?
王有貴走在街上不住的搖頭嘆氣。話說這滄縣縣城雖然不大,可沾了是滄州名產金絲棗種植、集散地之一的光,一向也有幾分繁華光景。瞧瞧現如今,沿街兩面的商鋪門臉兒十間倒有七八間上了門板,就那三兩家開着,裏邊兒也是冷冷清清,往日裏沿街叫賣的地攤兒貨郎更加不見蹤影。王有貴是滄縣最大的飯莊『得貴居』的掌柜,本本份份的買賣人一個,瞅着這百業俱廢、市井蕭條的,心裏又怎麼會沒一丁點兒感慨?不由得暗罵一句『這都欺負咱們中國人多少年了?這狗日的小日本!』
當然在一個窮鄉僻壤的小商人腦袋瓜子裏,沒辦法清楚地區分什麼是欺負,什麼又是亡國滅種的侵略戰爭。
王有貴這是去東瓦子巷的『陸家拳館』找陸永年陸老拳師商量事兒。這不,還有三天就是陸老哥六十華誕,王陸兩家世交,老哥倆尿尿和泥巴打小一塊長大,近六十年的交情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但凡陸家有事需要擺酒肯定是在『得貴居』。陸老哥生性豪爽好客,交遊廣闊,這要擱以往也不用商量什麼,王掌柜怎麼的也得給老哥哥好菜好煙先備下二十桌席面,好酒『十里香』更不能少過三十壇。現如今不是日本人要來了麼,整個縣城裏大多數人都躲到鄉下去了,這壽酒怎麼擺還真得好好合計合計。
正想着,已經到東瓦子巷了,往裏十幾步就是『陸家拳館』。這拳館是陸永年祖上傳下來假三進的大宅子,幾十年風風雨雨,雖然修繕過數次,仍然不可避免地顯出了破敗,就連匾額上『陸家拳館』四個大字也是金漆黯淡剝落。
前進是門房和下人房,東西廂八間就住了門房老張一家四口,說是下人,陸永年其實也沒真拿他一家當下人對待,陸家的晚輩可是管老張頭叫伯叫張爺爺的。
王有貴同老張打個招呼也不用他通傳直接往後去。中間一進是講武堂和演武廳,路過講武堂門口就聽陸老哥的二兒子陸正清正說:『拳分內外,何謂內家拳何謂外家拳?內外之分其實就在兩個字,斂與放。』王有貴不懂這個也沒興趣聽徑自往後面走。
迎面從後宅西跨院走出兩人來,一個身材剛健婀娜的少婦牽着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娃。那男娃見着王有貴不由大喜,掙脫他娘的手搶上幾步叫聲』王爺爺』直撲進王有貴懷裏,直把王老爺子撞了個踉蹌差點摔一跤,那少婦忙上前來扶,叫聲王家爺爺來了。這兩個是陸家二媳婦趙小燕和孫子小虎。王有貴拍着虎子的小屁股蛋高興得呵呵直笑;』這小身量又長胖了,怕不有二十斤。哎呦喂,輕點輕點,小兔崽子!』原來是小虎在揪他鬍子。趙小燕看到王有貴的狼狽樣子不由格格一笑忙說虎子別皮,快去告訴爺爺說王家爺爺來了。那小子掙下來一溜煙的往東院去了。
當初陸家說下這門親事時,王有貴老實說打從心眼裏是不大喜歡的。趙小燕娘家在山東膠州,也是當地有名的武術世家,她爹是當代的八仙劍掌門,趙小燕自小習武,一手八仙劍法很有幾分火候。在王有貴這種老輩兒人腦子裏:女人家無材便是德,好好的學什麼武練什麼劍啊?女人家練武不是那麼回事兒!可自打這趙小燕進了陸家門檻那叫一個嫻良淑德,那叫一個持家有方,更是給陸家添了個大胖孫子,王老爺子不得不服,直感嘆:陸家二小子真是好福氣。王有貴瞧着虎子背影直嘆氣:『我家那小子跟正清同齡,二十五,可他就是不聽老人言,給他說了幾門親事,都是好人家的大好閨女,可他就是不情願,不然娃兒也不比虎子小了,男娃給虎子做兄弟相互幫襯,要是女娃正好定門娃娃親,長大給虎子作媳婦兒,親上加親。』趙小燕安慰說:『劍雄叔叔是念洋學堂的人,見多識廣眼界寬,這鄉下姑娘自然是瞧不上眼了。您老等着,說不得哪天叔叔給您帶個女學生回來,您老就偷着樂吧!現在不都興那個自由婚麼?』王有貴轉了個話頭:『過幾天就是你公爹六十大壽,你爹你哥這幾日怕不就要到了吧?到了立馬讓正清去告訴我,好給他們接風,我可知道你爹就饞我那得貴居的椒爆鮮蝦。』
趙小燕也不跟他客氣:『哎,我就先替我爹我哥謝謝您。』
兩人正說着,陸永年己經抱了孫兒從東院出來:『王老弟可有日子沒見了。』吩咐趙小燕:『他二嫂,你讓張媽加兩個萊,今晌我得和王老弟好好喝兩盅!』王有貴應聲:『成。』
趙小燕答應着牽了虎子去了。
老哥倆自去東跨院述話,王陸兩家交情厚,陸永年老伴兒過世又早,所以也沒什麼避忌女眷的說法。王有貴把來意說了,又道:『剛才路過中瓦子巷,就連巷口楊老五的炮仗行也關張了,沒來得及變賣的貨物家私都藏進城外大庫房,據說一家老小己經躲到離縣城最遠的大茬子村。沒人了啊!今年這壽宴不大好擺啊!這坑人的小鬼子沒事幹嘛非得打咱中國人?把人都給嚇跑了,咱沒招他沒惹他們呀?都好好過日子不成麼?』
這時前面演武廳傳來幾聲有氣無力練拳發力的呼喝聲,稀稀拉拉聽着也沒幾個人。王有貴說道:『老哥哥,你這武館的生意可不怎麼興旺啊!』陸永年有感於心:「是啊!現如今這拳腳功夫練得再好那也不頂事啦!就是老哥我幾十年功夫磨鍊一口真氣,可真要遇上日本人的雞腿擼子三八蓋也得歇菜啊!」王有貴知道他說的雞腿擼子三八蓋是日本駐中國派遣軍的制式裝備南部十四手槍和三八式步槍。
陸永年接着說:「現在可是快槍鋼炮的年代,再沒人願意下苦功練武啦!我就是擔心啊,怕老祖宗傳下來的好玩意兒在咱這斷了根,愧對了先人啊!好在陸家拳有正清傳我衣缽,倒也得了我九分真傳。」
王有貴接口:「日本人要打來了,什麼買賣可都不好做啦。就我那飯莊的生意,要擱以前這大晌午快中飯點兒的,我還真沒功夫在這兒跟老哥你扯閒篇喝小酒,得忙財啊!可現在啊,哎!」
兩人相對嘆氣。
王有貴問:「老哥,你那壽宴?」
陸永年鬚髮俱張一拍八仙桌:「擺!二十桌!日本人來了又怎的?還不許咱中國人開席擺筵喝酒了?走遍天下也沒這麼個理兒!沒多少人敢進城?那咱就自個兒吃個痛快喝個喜慶!!」他本就身形高大強健不輸於壯年人,再加上生了張紫膛臉,滿頂頭髮滿頜鬍鬚黑白摻半,這一發怒更添幾分威猛形態。王有貴一拍手和道:「成,就這麼幹,這人活着吧總得爭口氣!」兩人又說了會兒閒話,陸永年挺替侄兒王劍雄惋惜的,說他倒是有習武的根骨,就這麼每年寒暑兩季從洋學堂回來跟正清練那麼幾個月,卻也練出了幾分功力,只可惜這孩子志不在此。
王有貴談起自個兒的兒子,說他對日本人恨之入骨,每次從保定回來都要說滿耳朵的日本鬼子如何如何怎樣怎樣,在他嘴裏對小日本有個稱呼叫作日寇!
陸永年瞪目喝道:「這日本鬼子不打滄縣便罷,要是來了咱這地,姓陸的好歹要叫他們明白,中國人不好欺辱,豁上這把老骨頭,拼一個不賠本兒,殺一雙有賺!」
王有貴忙勸,把話鋒一轉:「對了,說起日本人,我那得貴居昨兒個倒是來了一個。縣長周統正訂了八塊錢一桌的酒席招乎他。那小日本把咱中國話說得是怪聲怪調,跑堂的老四每次一上萊他就點頭說謝謝,都把老四弄得不好意思了,其他的十句里倒有一半不大聽懂。|」
王有貴說到這兒,一翹大拇指:「我那站鍋師父馬勺勺,手藝你是曉得的,就算放到天津衛那也得是這個,紅椒爆鮮蝦、驢肉火燒、梭子蟹那可都是絕活。可那小日本愣沒下箸,十里香好酒更是沒沾唇,就着一盤青萊香菇扒了三碗米飯喝下一大杯白開水,把周縣長搞得很尷尬,怪馬勺勺沒把萊燒好不合荒木太君口味,坍了滄縣人的臉面,馬勺勺覺着委屈又不敢頂縣長大人嘴。倒是那小曰本替馬勺勺開解,說馬師父的料理很好,只是作為一個武道家儘量不近奢華,並不關馬勺勺的事。老哥,小日本說自個兒是武道家,那跟你可是同道啊!」
正說着呢,陸正清匆匆進來,先向王有貴問安,又跟陸永年說道:「爹,周會長帶了個叫荒木的日本人來拜會您,我沒讓他們進客堂,就在講武堂侯着哩!」
王有貴聽着一愣:
「這麼巧?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這是颳了哪門子邪風?陸老哥,老話說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這日本人上門一準的沒好事,你可得提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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