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包車一直將他們拉到了大學中, 車到門前便停下來,蘇純鈞扶楊玉燕下車。燃武閣 m.renwuge.com
蘇純鈞此時才解釋:「代教授是歸國人士, 就住在學校里。」
他怕楊玉燕聽說是要到學校來會緊張, 因為他從祝顏舒那裏知道的就是楊二小姐極度厭學。所以一直到目的地了,他才坦言。
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楊二小姐不但不緊張, 反而張大眼睛一直好奇的左右張望, 看到一群走過的學生會好奇, 看到一群男生剔着西瓜蓋頭會偷笑, 看到一群西瓜蓋頭男學生爬樹更是捨不得移開半分目光。
蘇純鈞不得不拉着她走, 免得她看入神了就不走了。
「好玩嗎?」他笑着替她理了理衣服袖子。
「好玩。」楊二小姐渾然不覺, 還有心發問:「為什麼都是男生?」
蘇純鈞笑着解釋:「女學生人數少, 通常都在文藝樓那邊活動。」
楊玉燕又看到幾個明顯年紀超過學生的人走過去,但他們都穿着學生裝。
「怎麼還有年紀那麼大的?」頭髮都花白了還在上大學嗎?
蘇純鈞:「我們大學創辦的宗旨就是有教無類,任何人只要有向學之心, 通過了入學考試, 都可以來上學。」
接着,她又看到了一群軍官走過去,身姿挺拔, 氣質不俗。於是這又讓楊二小姐又伸脖子做了一回頸椎運動, 一直到看不到人影了才轉回來,更加激動興奮的小聲問:「怎麼還有軍官呀!」
蘇純鈞微笑:「他們來接受教育。」
往裏走更加讓人驚訝。
楊玉燕先是看到了一條河!兩邊堤岸種着柳樹,一條土路筆直的延伸向前。
河上還有鵝!
還不是一兩隻,而是一群!
這還不是最讓她驚訝的, 她原本以為這是養來觀賞的,陶冶情操的,結果蘇純鈞在旁邊說:「這是食堂養的。」
楊玉燕:「……」
真實用啊。
這也不是最讓她驚訝的。
再往前走,還有菜地,菜地里還有雞鴨,不遠處還看到了牛和驢和馬,更遠一點的房子裏仿佛傳來了豬叫,幾個學生扛着釘耙,提着木桶,笑聲朗朗的走來。
蘇純鈞在旁邊笑道:「他們是去餵豬的。」
此時一架驢車從旁邊悠悠走過,驢車上是堆糞,隔着老遠就飄來一股濃郁的異味。
講句老實話,她從來沒見過糞車,這是第一回。
如果說這裏是鄉間,那倒更合適些。唯獨不像大學校園。
楊玉燕發出如此感嘆:「沒想到大學裏是這個樣子的。」
蘇純鈞湧上一股笑意,樂得見她誤會。他指着前方的草坡說:「走過那個地方就是代教授的家了。」
雖然已經是冬天,地上的草卻沒全都變黃,半黃半綠,全都瘦弱得很,露出下面的土地,但仍有幾根不分時節胡亂發芽的嫩葉伸出來,點綴在枯黃瘦弱的草葉之間,仿佛細小的花朵。
楊玉燕以為看到了野花,看錯好幾次,彎腰低頭仔細辨認才發現是新發的芽。
「這麼早就發芽了呢。」她可從來不知道。
蘇純鈞低頭瞧,也看到了,說:「過了年就算是春天了,快了。」
兩人走上草坡,舉目望去,草坡盡頭是一幢紅色的小樓房,白色的欄杆,白色的門窗,白色的屋頂,仿佛童話中的小屋突然跳到了眼前。
楊玉燕瞬間就忘了剛才看到的糞車,將此時眼前的景致記下,認為這才是大學的真容,果然美麗動人。
小樓蓋得很好看,英式標準的對稱建築模式,遠看雖小,走近看才發現並不小,隱約還能看到屋裏學生們的身影。
蘇純鈞說:「代教授在英國留學,還去過法國、德國和利物浦。校長說他帶來了外國的新思想,讓我們可以從自己人的角度去看待外國,非常、非常珍貴。我們一直以來翻譯外國人的著作,學習外國的技術和思想,想找出打敗他們的辦法。但只有我們自己人才知道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什麼,只從外國人的角度看其實非常偏狹,我們以前是走了很多彎路的。」
楊玉燕從他的話時聽出來,他非常崇拜代教授,這讓她不也免有點緊張起來了。
蘇純鈞領着她走到別墅前,伸頭往屋裏看了一眼,對她道:「代教授好像正在跟他們上課,我們從這邊進去。」
他領着她繞着別墅轉了半圈,從一個門進去,她本以為是什麼門呢,結果一進去就看到了灶和案板,還有堆成山的柴火、煤等物。
楊玉燕不敢相信:「……這裏是廚房?」
蘇純鈞回頭對她眨眨眼:「我以前都是從這邊進去的。」
以前上課時從廚房進教室?
楊玉燕對蘇老師刮目相看!
現在不是飯點,所以廚房裏沒有人在做飯,但也能聞到菜味和面香味,還能看到地上擺的成筐的蘿蔔、土豆、玉米、白菜、青辣椒等。
蘇純鈞牽着她從滿地的菜筐中間穿過,仔細看過菜之後說:「今天中午的菜挺多啊,這麼多種。」語氣中有淡淡的羨慕。
楊玉燕:「……」
看來蘇老師以前真的是餓才會到祝家吃飯的,他真的不是在裝。他去祝家,飯佔七成,她佔三成。
蘇純鈞走出廚房才對她解釋:「代教授常自掏腰包請學生們吃飯,在他這裏吃的飯比在食堂吃的還好。」
楊玉燕認真點頭。
她懂,真的懂。蘇老師真的是餓過來的,太可憐了,今晚就跟張媽說多給他做一點。
走出廚房,便來到更加光明明亮的走廊上。走廊上頭頂裝着頂燈,牆壁上裝着壁燈,還都是雕花的款式,相當講究。
地板還拼貼出了幾何圖案,牆壁上甚至貼了壁紙。
這不像學校教室,就是一個真正的別墅,還是很講究的那一種。
如果不是代教授錢包太鼓替學校的房子做裝飾,那就是學校真的非常重視他,才會替他蓋了這麼好的房子。
蘇純鈞道:「代教授平時住在三樓,一樓二樓都是教室,圖書館還有代教授自己收藏的書。」
楊玉燕點點頭,跟着就看到牆壁上突現一大塊污漬,雪白的壁紙上突然出現這麼一大塊污漬實在太難看了。
蘇純鈞看到它反而懷念發笑:「這是我們在走廊里打架的時候把墨水潑上去了,我們想趁代教授沒發現用水洗乾淨,結果就洗成了這麼一大塊。」
楊玉燕真心發問:「代教授生氣了吧?」有沒有抽你們?
蘇純鈞一本正經:「我還勸他們不能用水洗,早些向代教授承認錯誤呢,所以代教授沒有生我的氣。」言下之意,其他的同學都沒跑得了。
楊玉燕真誠的說:「蘇老師,你真壞呀。」
這時一個聲音與她異口同聲:「蘇純鈞!又顯擺你的壞水了是吧!」
一個細瘦的脖子支着一顆大腦袋的青年男子站在走廊的另一頭大聲喊,笑得很開心,他身上穿的衣服皺巴巴的,一看就很久沒洗過,兩隻袖子挽高,在冬天這樣很不合時宜,他還兩隻手都插在褲兜里,時尚的很土氣,他的兩條褲腳一高一低,趿拉着鞋穿,也剪了一個西瓜蓋頭,還中分。
青年這時看到了楊玉燕,故意誇張的彎腰伸頭,聲音更加大了:「喲!蘇純鈞帶着個女孩子!」
蘇純鈞生怕他嚇着了楊玉燕,馬上喝止他:「施無為!」
兩人各站走廊一頭,互相喊話,聲音極高,死人也會被他們吵醒。
於是,兩人中間的屋子裏走出來一個男人,他年約四十出頭,穿着馬甲、襯衣、西裝褲、棕色皮鞋,他頭髮向後梳,髮際線完好,他輪流看了一眼那個青年與蘇純鈞,他把頭扭過來時,楊玉燕發現他簡直帥到沒有朋友!濃眉似劍,秀目如星,筆直的鼻樑,含笑的嘴角,他微笑着說話,蘇老師卻馬上緊張起來了。
他說:「施無為,蘇純鈞,你們太吵了,我正在上課呢。」他看向楊玉燕,含笑點頭。
蘇老師馬上替她介紹:「代教授,這是我的學生,她姓楊,在家排行第二,小名玉燕。」
代教授笑道:「楊二小姐你好,請不必客氣,來這裏的都是朋友。純鈞,你先領楊二小姐去茶室坐一坐,泡壺茶,拿些點心出來招待客人,我一會兒下課了就過來。施無為。」
施無為緊張的已經連抹好幾遍腦袋了,聞聲馬上立正站好:「教授好!」
代教授笑眯眯的說:「你去廚房把菜洗一洗,把土豆削一削吧,吃飯就要付出勞動。」
施無為:「是,教授!」然後撒丫子跑了。
代教授趕走這兩隻皮猴子就又回去上課了。
蘇純鈞帶着楊玉燕去茶室,施施然的泡茶拿點心,然後脫下西裝外套,擼起袖子,戴上圍裙,現場表演打奶油。
在祝家喝咖啡吃餅乾是不會再現打奶油放上去的,那就要累死張媽了。
蘇純鈞卻在這裏給她表演抱着一個盆用蛋抽熟練的打奶油,手都要舞出殘影來了。
楊玉燕先是坐着看,後來站着看,再後來開始鼓掌。
蘇純鈞臉上帶着飛濺出來的奶油點點,笑着說:「以後在家我也打奶油給你吃,我還會烤蛋糕呢。」
楊玉燕震驚無比:「你會烤蛋糕嗎?」
蘇純鈞興奮道:「會呀,我還會烤餅乾呢!」
楊玉燕頓時生出自愧不如之心來。
她一個女人還不會烤蛋糕餅乾打奶油呢,她竟然不如男人!
這時門口有人清了清喉嚨。
楊玉燕和蘇純鈞看過去,是代教授。
代教授一手挽着西裝外套,站在門口,禮貌且客氣,就是似乎在瞪蘇老師,瞪得蘇老師變乖了不少,低頭不說話,專心打奶油。
楊玉燕敏銳的察覺到氣氛不對,馬上變乖巧,依在蘇老師身邊不說話。
代教授再次瞪了蘇老師一眼,「蘇純鈞,解釋一下。」
蘇純鈞已經打好了奶油,將奶油裝好端過去,放下袖子,再帶着楊玉燕走過去,恭恭敬敬的重新介紹:「代教授,這是我的學生,楊玉燕,我受她家長所託帶她來拜訪您。燕燕,這是代教授。」
楊玉燕便乖乖問好。
聽到是「家長所託」,代教授的臉色總算是好看些了,他請楊玉燕坐下。
楊玉燕坐下後才發現蘇老師還站着。
蘇純鈞不等她發問就趕緊說:「我站着就好。」
代教授靜靜的喝茶,剛下課,他的嗓子早就幹了。喝完一盞茶,他也看懂這對小男女之間並不是不堪的愛情,蘇純鈞明顯是在等這個小姑娘長大成熟,他用呵護花朵的力氣去呵護她,這讓他剛才升起的火氣降下了不少。
不過他放下茶杯後還是對蘇純鈞說:「蘇純鈞,為人師者,傳道授業解惑都在其次,言傳身教排在首位。一個道德敗壞的老師教不出一個正直的學生,一個總是滿口仁義道德的人手中卻幹着殺人放火的勾當,那是不會有人相信他的話的。」
蘇純鈞正色道:「多謝代教授教誨,我會銘記在心。」
楊玉燕此時才明白他們在打什麼機鋒,想了想,發言道:「代教授,不知你認不認識楊虛鶴?」
代教授笑得很客套:「久聞大名,只是未能一見。」
楊玉燕仰首道:「他正是家父。」
代教授聽出這小姑娘想說什麼,也好奇她會說什麼,就靜待她發言。
楊玉燕:「我不恥家父的行徑,必不會選擇與他一樣的人。我的愛情,是要與愛我的人相愛,與我愛的人共攜白首,我們應當可以共同進步,互相促進,而不會拖着對方的後腿沉入泥潭。」她看了一眼蘇老師,不自禁的露出一個笑,「我相信我沒有看錯人。」
這是楊玉燕第一次當着外人的面坦承她對蘇純鈞的心思不純。
對外人開口比對家裏人開口要容易得多。
而且,她覺得她有義務也有責任維護蘇老師,因為他們是一國的。
聽到這番話後,代教授去看蘇純鈞,發現這個往日冷漠譏嘲的學生眼睛裏像盛了一條銀河,他再看楊玉燕,一個純潔的心靈打動了一個冷漠的心靈,只要他們日後不會互相傷害,那真是世上最美好也是最傳奇的愛情了。他還沒有品嘗過愛情的滋味,卻盼望着能夠看到美麗的愛情之花盛放。
「純鈞,坐吧。」代教授示意了一下,蘇純鈞這才在楊玉燕的身旁落座。
蘇純鈞雖然是去年年中才畢業,但他在財政局的風光已經流傳到學校中來了,在師生中褒貶不一。
代教授也是比較擔心這個學生的,擔心他離開學校以後亂花漸欲迷人眼。
「純鈞,我聽說你在財政局人緣不錯,正好我打算再買一批教具,不知能不能借一借你的東風啊?」代教授笑着問。
楊玉燕不妨這個蘇老師推崇的教授竟然一開口就想讓蘇老師開條子,頓生惡感。
蘇純鈞不疑有他,當下就道:「這個不難,隨便找個名目就行,不知教授想買什麼教具,什麼時候要?我安排一下。」
代教授盯着他看,眼角卻看到楊玉燕的神情,那叫一個嫉惡如仇,仿佛他是大惡人,蘇純鈞是正被他欺壓的大好人。
代教授頓時就想笑了,強忍住,一本正經的跟蘇純鈞討論起來。
教具嗎?先不急,先給他弄一點好酒好煙過來,還有好衣服好手錶好鋼筆好皮鞋,當然,如果能有回扣來點實在的黃金白銀就更好了。
蘇純鈞聽到一半就覺得不對,後知後覺的看到旁邊一座名為楊二小姐的火山就要暴發,再看代教授一臉促狹,登時哭笑不得,「教授!」
代玉書哈哈大笑起來。
蘇純鈞趕緊牽着楊玉燕走到窗邊去,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勸哄她:「不要生氣,教授是故意的,教授最喜歡鬧我們了。」
因為許多學生剛來上學時都不太習慣學校的氛圍,一部分學生出身貧困,一部分學生出身富貴,兩下碰撞起來,矛盾紛紛。但學校卻是一個人人平等的地方,不可能容許他們在這裏搞階級鬥爭。代教授為首的許多教授就想了許多辦法,或是罰學生一起幹活,或是令學生一起遊戲,代教授還喜歡開玩笑,特別是在課堂上,就是為了讓大家放開包袱,這也是教授的一片苦心——或許只是因為教授自己的興趣。
楊玉燕後知後覺,「代教授在逗我嗎?」
蘇純鈞好笑着承認:「對。」
楊玉燕馬上去看代教授,結果代教授笑得特別開心的對她招手,一點也不像剛才那個認真、嚴肅、客套、還有點傲氣的代教授了。
楊玉燕目瞪口呆。
這居然是教授?!這居然是教授幹的事?!
她看過去,代教授的一雙眼睛閃閃發亮,仍有笑意。而且他正在大口的吃蛋糕,抹的就是蘇純鈞剛才打出來的奶油。
蘇純鈞馬上安慰她:「沒事,我以前也被教授整過,我們都被教授整過。」被教授整過以後,他們才敢在走廊里打架,在教室里踢球。百無禁忌,從發現教授是一個百無禁忌的人開始。
「你現在肯定不怕教授了吧?」他問道。
楊玉燕捫心自問,發現她是真的不怕了。因為她覺得這個教授,好像是一個很寬容的老師啊。
蘇純鈞這才牽着她走回來,重新落座。
楊玉燕眨着眼睛重新打量代教授,發現他面容和煦,童心未泯,笑容中仍帶着稍許天真之態。
而且,他很帥。一個帥哥的惡作劇,總是無法讓人生氣呢。
代教授舔掉手指上的奶油,笑着說:「講課結束後就是容易餓。剛才不好意思。」他轉向楊玉燕,正色道:「我本來以為是蘇純鈞這小子不地道,當人家老師還拐了個女學生,結果聽到你的話,得知你們是真心的,我看你這麼維護她,就忍不住逗一逗你們。純鈞他名字是劍,人也過於冷傲孤高,現在看到他在你身邊變得柔和多了,我也能更放心了。」
冷傲?孤高?
這是誰啊?
楊玉燕更加好奇上學時的蘇老師是什麼樣的人了。
代教授笑眯眯的說:「想不想知道他在學校里是什麼樣的?」
楊玉燕立刻拋棄前嫌,積極道:「想!」
蘇純鈞大驚失色:「教授!你要講道義啊!」
代教授便失望又遺憾的說:「唉,那看來不能說了。」
楊玉燕也失望又遺憾,哎喲,冷傲孤高的蘇老師是什麼樣的啊?她真的好想知道啊!
蘇純鈞焦急之下,竟然覺得這說不定是勸楊玉燕上大學的一個理由。他思考片刻,拿不定主意這辦法到底有用沒用。可他去看代教授時,發現代教授正在看他,還在使眼色。
莫非代教授猜到了他為什麼領楊玉燕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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