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氏族 章八七四 我是王

    李大頭已經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是什麼感受。墨子閣 m.mozige.com

    他之前從沒想過,他心中的富貴聖地,天子腳下的燕平城,會是如此血腥黑暗,那乾符年間的盛世,竟然是如此血腥骯髒的盛世!

    陳青喝了一杯酒,盯着李大頭問:「你知道,我現在最後悔的是什麼嗎?」

    李大頭茫然搖頭。

    陳青又喝了一杯酒,從牙縫裏蹦出幾個字:「娶妻生子!」

    李大頭驚詫回神:「娶妻生子,不是每個男人都要做的事?」

    陳青哂笑一聲:「我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嘛。

    「可你知不知道,就是這句話,讓那些權貴地主、有錢巨賈,一代又一代的,可以毫不擔心下面沒有被他們壓迫剝削的人!

    「看看如今的世道,看看這冰冷殘酷的現實,孩子們過得都是什麼日子?沒完沒了的課業,無休無止的學習,哪還有多少閒暇,談什麼快樂童年?

    「小小年紀,就被激烈競爭的世道洪流捲入其中,面對赤裸裸的利益,今天跟這個比,明天被父母拉着跟那個比,敢放鬆敢懈怠嗎,有快樂有心靈世界嗎?

    「成年人一直過壓力深重的緊張生活,都會心懷怨忿,戾氣鬱積,到處尋求發泄,不惜逮着機會就言語攻擊別人,完全不顧是非黑白。

    「小孩子過這樣的生活,平日裏又不被唯利是圖的先生,教授道德匡正品性,哪裏分得清什麼道德可貴,知道什麼是正確的?他們顧得上嗎?

    「有閒暇的時候,哪裏還能不什麼新奇刺激、簡單無腦就追求什麼,哪管對方是不是妖魔鬼怪?

    「再被掌控部分輿論的權貴稍微引導利用,被周圍的同伴與環境裹挾,做出視糧食如糞土這等駭人聽聞的事,有什麼奇怪?

    李大頭聽得心驚膽戰,卻無法反駁。

    所謂妖魔鬼怪,是燕平那些油頭粉面的戲子,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的,經常由青樓老鴇帶着招搖過市,偏偏很受少女少男們追捧。

    少年強則國強,少年們這樣下去,這個世界怕是要徹底壞掉!

    李大頭再是資質普通,眼下也有如墜冰窟之感。

    陳青還在繼續訴說:「我們小時候雖然窮,但我們窮開心啊,小夥伴在一起哪怕是玩泥巴,都能玩出無數花樣來,就算是奔跑,都有許多種奔跑的遊戲。

    「我們小時候過得那麼苦,家裏有那麼多活計要幫忙,可我們依然有童年。因為課業是能念完的,一天的活計是有限的,更沒有那麼些競爭壓力。

    「而現在,孩子們沒有童年也就罷了,一旦成年,我所吃過的苦受過的難,他們都要一個不落的經受一遍,甚至是比我們更加辛苦,活得更加沒有希望。

    「我愛我的孩子,我希望他活得開心幸福,可我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讓他面對的是怎麼樣的一生?

    「我自己經歷了這樣不堪忍受的折磨,還讓他也經歷一遍?我跟他有多大的仇,要讓他承受這些?我一個做父親的,為什麼要這麼害自己的孩子?」

    這些話如當頭棒喝,震得李大頭身體晃了晃,要不是及時扶住桌面,都要從板凳上摔下去。

    他之前一直生活在松林鎮,沒有經歷過見識過那麼多;他尚且年輕,還未娶妻生子,不曾去計劃過孩子的未來。

    現在他走了河北很多地方,見識過不少東西,今日又聽陳青說了這些,只覺得自己未來的人生一片黑暗,自己那未出生的孩子實在是命苦到了極點。

    凡此種種,讓李大頭欲哭無淚:「青哥兒,這吸人精血吃人血肉的世道,實在是太過駭人了,要想活得不這麼糟心痛苦,你有什麼辦法沒有?」

    他現在是真的怕了,畢竟誰不需要渡過自己的一生呢?所以他虛心向陳青這個腦子不傻不木的過來人請教。

    「有。」說出這個字,陳青長吐一口氣,仿佛身上壓力鬆了大半。

    他夾起那根被他擱置許久的小青菜,施施然放進嘴裏,不緊不慢的咀嚼,盡享其中的鮮嫩美味後咽下,優哉游哉對李大頭說了兩個字:

    「躺平。」

    李大頭不明所以,第一感覺是這兩個字格外消極,轉念又品味出了不一樣的智慧,有一種說不出的逍遙自在的意味,好似可以憑此面對一切風雨雷電。

    他認真的問陳青:「什麼是躺平?難道是躺下不幹事?不為生活努力了?得過且過麻木不仁,窮困潦倒也無所謂,不為將來不為家人奮鬥了?」

    陳青不以為忤,微微一笑,娓娓道來:「你只是乍聽這兩個字,沒有深入理會過,不解其中真意,難免想當然,認為這是自我放棄、自甘墮落。

    「這不奇怪,每一個沒有真正了解它,而又高高在上自以為是的人,都會這麼認為,並且傲慢不屑的批評它。

    「想要理解『躺平』,你首先得弄清楚一個問題。沒有考慮清楚這個問題,就不可能真正理解『躺平』二字的含義。」

    李大頭興致大起:「是什麼問題?」

    陳青舉起酒杯,跟李大頭碰了一下,喝下之後看着對方的眼睛,正色問對方:「生命的意義是什麼?

    「亦或者說,你有沒有想清楚,人該怎麼樣渡過自己的一生,才算是不枉來人世間走這一遭?」

    李大頭又愣住了,好半響沒有一個字。

    這麼深刻的問題,他這個俗人怎麼會去想?

    從小到大這些年,一開始他什麼都不懂,就知道瞎玩瞎鬧騰,後來懂事了,知道了父母的艱辛不已,明白了自己有人生需要負責,便按照父母的意思努力。

    再大一些,清楚父母也不是萬能的,便有了自己的想法,而身邊的同伴周圍的人們,都在追逐金錢財富,按照掙錢多少來定義成功者與失敗者。

    受周圍的人與大環境影響,自己也開始追逐金錢,並將其視為一切的中心,由此誕生出攀比心、虛榮心,哪怕掙不到錢,也千方百計讓自己看起來富有。

    再往後,金錢富貴的衍生品,例如名貴服侍首飾,大城池的房子戶籍,出入高檔青樓,坐擁寶馬雕車,一擲千金,也成為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對象。

    為了這些,任何東西都能拿來交換,仿佛那就是生命的意義所在,人生的唯一支撐。沒有這些,生命便卑微下賤,跟螻蟻無異,不值一提,活該去死。

    當然,李大頭也沒去死,畢竟富貴離松林鎮的他有些遠。

    沒有富貴的周圍夥計、鎮子百姓,也都在繼續生活,只是誰有錢就崇拜、諂媚誰,誰沒錢就瞧不起、鄙夷誰罷了。

    加入反抗軍後,這些都成了過眼雲煙。

    李大頭現在腦子裏只有左車兒的背影,唯一的奮鬥目標就是追逐對方的腳步。做不了英雄,至少要做能跟隨英雄的戰士。

    生命的意義,人生該怎麼渡過才算不白活,這麼高深的問題李大頭就算想過,又怎麼可能想得明白?

    普天之下億萬之眾,又有多少人想透徹過這個問題,有明確清晰的答案?

    陳青也沒期待李大頭能給出答案,面帶微笑但眼神莊重的道:

    「沒有答案沒關係,但你首先得確認一點:人活在這個世上,絕不是為了給人做牛馬當牲口。

    「人生的活法,往大了說,我們應該心繫家國,為國家更美好奉獻自己的力量;往小了說,我們應該讓自己過得快樂幸福。

    「所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不外如是。

    「明白了這一點,不再沒頭沒腦的追逐金錢財富、虛榮地位,知道自己真正在乎什麼想要什麼,就是初步活明白了。

    「初步活明白了,就能認識何謂『躺平』。


    「躺平是一種智慧、灑脫的生活態度,核心是摒棄功利、虛榮之心,降低旁人強加的不必要的欲望,在自在的生活中體悟生命的美好。

    「這跟麻木不仁行屍走肉毫無關係。

    「我們依然要努力工作,只是不必在燕平這種大城池,做那種天不亮就起子時才能下差的活計,起碼不能未老先衰吧?

    「掙錢是為了生活,而不是反過來。哪一者更重,就看你花費哪一者上的精力時間更多。

    「我們依然想要生活得更好,只是標準不再是金銀珠寶、寶馬雕車,一擲千金,大城池的房子戶籍——不是一味摒棄這些,而是不強求。

    「有大錢就在大城池生活,沒有大錢就不在大城池生活。生活美好的核心是心靈閒適,沒有太強的壓迫力,可以追逐美好的東西,譬如桑乾河的桃花。

    「我們依然關心家人孩子,只是不必他們都是大城池的人,州縣的人就不是人了?州縣就不能住人了?

    「現在州縣的人,可生活得比大城池的人,要舒適自在得多。

    「......」

    陳青說了很多,說了很久,聽得李大頭漸漸明悟。

    末了,陳青總結道:「不要活得像個大戶人家裏累死累活的牲口,要活得像個湛藍天空下自由自在的鳥兒,這就是『躺平』追求的最高境界。

    「降低欲望,過質樸率真的生活,是『躺平』的基本要義。」

    李大頭心中的陰霾散去不少,有些明白了陳青的想法,「所以你現在打算離開燕平了?」

    陳青很欣慰李大頭真正明白了他的意思,頷首道:「我不是地主大戶,也不是有錢權貴,燕平的確不適合我。

    「賣掉這裏的房子,回縣城去,雖然掙的錢會少,但總能有更多時間陪伴家人,可以去看春天的桃花,與孩子放風箏,孩子也能有個童年。

    「俗話說心安處是吾鄉,我想要心靈放鬆的生活,想要自己和家人更多的笑容,就是這麼簡單。」

    李大頭高舉酒杯,連敬了陳青三杯。

    ......

    吃完這頓飯,陳青跟李大頭走出酒樓,正是華燈初上的時辰。

    到了門外的陳青,忽然停住腳步,看着街上匆忙的行人,聲音醇厚:「我是有大志向的,年少時就想為國出力,成為這個國家的人才,不負一腔熱血。

    「是到了燕平後,我發現拼死拼活的工作,只是在給有錢人掙錢,跟讓國家美好毫無關係,所以不得不放棄志向,離開燕平回到縣城,去過自己的日子。

    「這不是我的錯,對吧?」

    這番突如其來的話,讓李大頭怔了怔,他看見陳青的側臉輪廓剛硬、線條粗糲,只是滄桑感太過深重,抹去了眸中原有的鋒芒與銳氣。

    在這個車水馬龍、燈火如流、繁花似錦的燕平城一隅,在這個平常普通而又寂寥落寞的時刻,李大頭沒來由的心口發緊,呼吸有些拉鋸子的感覺。

    他肅然道:「是,這不是你的錯。錯的......的確是這個世道。」

    陳青沒有露出如釋重負的輕鬆笑容,只是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聲音依舊像是綁了萬斤大石:

    「這天下沒有世外桃源,州縣雖然相較於燕平、汴梁這種地方好些,但權貴地主、巨賈豪商織造的大網,已經籠罩了過去。

    「我就算回縣城,也無法真的擺脫被剝削壓迫的命運。

    「你是反抗軍將士,你應該明白,我們想過的這種生活,雖然沒有害誰,但卻觸動了權貴地主、大戶巨賈等既得利益階層的逆鱗,一旦形成有規模的浪潮,必然遭受他們強有力的反撲、打壓。

    「權貴大戶們,掌握了這天下的大部分財富,奪走了原本屬於我們的勞動成果,我們雖然恨得咬牙切齒,但卻無力推翻他們。

    「誰叫他們勢大呢?

    「如今,我們沒有去反抗他們,不惜夾着尾巴做孫子,只是想讓自己過得輕鬆安適一些,不過想多陪陪家人孩子,讓日子裏多一點笑容,他們都不允許。

    「你看,在現今這個世道,身為平民百姓,我們真的沒有選擇的權力——我們連選擇自己想要過哪種生活的自由,都已經沒有了!

    「你說,這世界還有公平可言嗎?我們還有作為人的基本尊嚴嗎?這到底是個什麼世道?請問今日這寰宇,究竟是誰家之天下?!」

    李大頭張大了嘴。

    是啊,這個世道最混賬的地方就在於,不是陳青想不做牲口,就能不做牲口的。

    大戶人家不會允許自己家的牛馬,變得不再如以往那般任勞任怨,更不能容忍對方突然撂挑子不幹了,撒開腳丫子奔向田野,去自由自在的追逐桃花。

    窮則獨善其身?不存在的。

    權貴地主想的,是要天下窮人「兼濟」他們這些富貴之家!

    就像陳青需要借錢莊的銀子購置房宅,給孩子請課外先生一樣,窮人即便沒有錢,也得借貸把自己變得肥美,以確保權貴地主可以吸取到足夠的精血!

    最諷刺的是,窮人借得錢莊的銀子,仍是源自權貴大戶。

    牧羊,給羊吃自家牧場的草,讓羊變得肥美,再薅羊毛,最後殺之食肉。

    城池裏被圈養的大多數平民百姓,一個個被敲骨吸髓,變得骨瘦如柴步履蹣跚,而高居雲端之上,用不懷好意的殘忍笑容,俯瞰着他們的權貴巨賈,卻一個個吃得身體龐大,以至於充塞了整片天空!

    這個世界,是一個終極狩獵的世界。

    這個世界的規則,這個世界的環境,這個世界的風氣,是雲端上那些掌控話語權的狩獵者們,所制定的,構造的,推動的。

    他們靠此掌控這個世界,讓這個世界變成一片屬於他們的巨大獵場!

    而陳青這些平民百姓,被壓迫剝削欺負逼迫到了這個份上,都沒有說去反抗推翻權貴地主們,而是夾着尾巴主動降低生活水準。

    可哪怕是這樣,權貴巨賈們都不允許!

    貪得無厭,得寸進尺,是真的把大伙兒當牲口,毫無人性可言啊!

    若事實果真如此,那麼天下受苦受難者,已經是退無可退!

    李大頭深吸一口氣。

    這一回,他沒有張嘴無言。

    他的眼神漸漸堅定,如同有刀劍交擊,他的五官徐徐深刻,就像是刀砍斧鑿塑造出來的,他一字一句的道:

    「青哥兒,小時候都是你幫助我保護我,這一次,換我來頂在前面吧!」

    ......

    說出這句話的這一刻,李大頭腦中豁然開朗,心裏像是照進了什麼光芒,倏忽間一片明亮,整個人有破繭而出之感。

    他第一次真正明白何謂反抗軍,明白了他們到底在為什麼而戰!

    走出松林鎮至今,他第一次在左車兒偉岸的背影之外,看到了更加奪目耀眼的存在——那是一輪正在緩緩升起的,全新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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