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頭:「......」
陳青拿起筷子,夾起一顆小青菜,送到嘴邊的時候又停住,搖頭嘆息一聲,末了將青菜放回碟子,愁苦悵然的道:
「時代在變,我小時候能從泥巴里滾打出來,可現在的孩子不行,他們面對的競爭要激烈、殘酷得多。一窩蟻 m.yiwoyi.com
「別人家請了額外的先生,你不請,家裏的孩子就會被成績差的孩子超過,最後競爭不過對方。這往後要是進不了太學院,人生可怎麼辦?
「這豈不是害了孩子一生?
「所以無論額外請先生有多貴,你都得咬牙忍着。而且別人家請三個,你就絕不能只請兩個。
「咱們小時候雖然苦,但在幫家裏幹活之餘,總有時間下河摸魚上山捉兔,沒事幾幫光屁股的傢伙,還能湊在一起打仗。
「現在燕平的孩子,可沒這麼多空閒,也不敢有這麼多空閒。競爭激烈啊,人家除了請先生給孩子教授功課,還教授他們修行,更教授他們其它技藝。
「還是那句話,別人家玩命提高孩子,你敢讓自己的孩子掉隊?
「而要孩子有力氣從早學到完,你敢讓他吃的差了?各種好東西都得供上!
「這麼跟你說吧,我現在的工錢,多半都用在了孩子身上,為人父母的,不說什麼望子成龍,關鍵是不敢讓他們變成蟲子。
「我每月一百多兩銀子,未娶妻生子之前,每月還能花一二十兩在自己身上......現在,我敢嗎?
「妻子要胭脂水粉金銀首飾亮麗衣衫,不然不好出去見人,會被人家笑話,孩子更是要成才......那一百多兩銀子,除了每月供房子的,剩下的都給了他們。
「我這身衣服穿了五年,不敢買新的;我記不清自己多久沒下館子,平日都是陪管事東家,今天要不是碰到你,我不會進來。
頓了頓,陳青長嘆一聲,「聽說桑乾河上的桃花開了,開得很繁盛很漂亮,我很想去看看,可沒這個時間。等到好不容易休沐的時候,又沒有力氣。
「我現在三十多歲,可我覺得自己比起鄉下種田的四五十歲老人來,還要精力不濟,他們能上山打獵下河捉鱉,背着百十斤的東西健步如飛。
「我不行了。」
說完這些,陳青苦澀搖頭,跟李大頭連幹了三杯。
陳青還好,李大頭卻是面色蒼白,額頭汗如雨下,眼中充滿了恐懼,連身體都在顫抖,好似被惡鬼附身一樣。
陳青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解而又關切的問道:「大頭,你這是怎麼了?生病了?該不會是被嚇成這樣的吧?」
李大頭好不容易回過神,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喉嚨艱澀聲音變調地道:
「我也是經歷過大小十餘戰,幾次在生死邊緣徘徊過的老卒,可我哪怕是面對眉毛前的鋒利刀斧,都沒有現在這麼恐慌過。
「青哥兒,你說的這些,真的嚇到我了。」
見李大頭沒事,陳青放下心來,聽完對方的話,陳青覺得有些好笑,他這個身在煉獄中的人,還沒被打垮,倒是李大頭這個局外人,已經快被嚇癱。
想到李大頭是個意志堅定的沙場老卒,陳青就有些驕傲,覺得自己也是一名合格的戰士,能在這個混亂離譜的世道,奮戰到今天實屬值得誇獎。
是啊,哪一個為了生活起早貪黑奮戰數十年,為了家人拼盡全力片刻都不曾懈怠的人,不是合格的戰士呢?
「我還算是好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這燕平城裏生活着的,為了房子和妻兒整日打拼,每月能掙一百多兩銀子的普通人,可不那麼多。」
陳青有些自豪的說道。
李大頭油然而生一股崇敬之情,禁不住點頭如蒜,舉起酒杯道:「青哥兒實在是人傑,我佩服不已,敬你一杯!」
說罷,仰頭一飲而盡。
「那是,我多少還是有些能力的。」陳青笑着喝了這一杯。
李大頭喟嘆道:「青哥兒,你已經活得如此艱難,真不知那些工錢不如你的人,又是怎麼在燕平這個地方堅持下去的,真是不敢想像......」
陳青搖了搖頭,忽地神色悵惋:「其實,我已經沒法堅持了。」
李大頭愣了愣:「這......青哥兒,發生了什麼事?」
陳青捏着酒杯轉來轉去,看着空空的被子嗓音暗沉:「東家是打造符兵的,這在天下屬於高端行當,需要不俗的知識不說,也需要充沛精力。
「我已經過了三十五歲,在我們這個行當里,三十五歲是個檻,過了三十五歲,精力就沒有那麼多了,無法承受起早貪黑連日不休的勞作。
「除非是在三十五歲之前,接近元神境,成為管事。否則,必然被東家淘汰,無法繼續這份差事。
「是,是有出身寒微的人,在這個年紀成為管事,可那又有多少?一百個人裏面能有一個還是兩個?
「我算是天賦不錯了,可年少時沒有名師教導,沒有修煉資源,這輩子就只能卡在御氣境,根本無法成為這個行當里的真正大匠。
「我見過很多你口中的人傑,都是跟我差不多的情況。
「而那些出身富貴的人,有名師有資源,就算天資不如我們許多,也能達成這個目標。這些富貴子弟,二三成的人都能成為管事、大匠。」
「所以我快被淘汰了。
「實話跟你說,離了這份差事,就算能找到別的行當,我的收入也必然會銳減,往後......妻子的生活,孩子的教育,都會成為大問題。」
李大頭怔怔看着黯然神傷的陳青,只覺得又心疼又悲哀,同時還有一股無名之火冒了出來,不可遏制——他深深為陳青感到不平。
憑什麼一個這麼優秀,這麼有志向,又這麼能吃苦耐勞的人傑,最終會落得如此下場?!
李大頭胸口如壓大石,一口氣憋在心裏,半響說不出話來。
陳青神色黯然,自顧自地道:「不瞞你說,就算不被東家淘汰,我也快堅持不下去。
「這幾年來,我常感頭暈腦脹,精神不濟,胸悶氣短,還間歇性流鼻血,身體多了各種不大不小的毛病,怎麼都調整不過來。
「開始我以為是吃得不好,但後來吃好了也沒用,我以為是缺乏鍛煉,可我起早貪黑沒命的幹活,哪裏有時間修煉?
「最嚴重的幾次,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忽然就眼前發黑,摔倒在地,口鼻流血昏了過去,把家人嚇得魂飛魄散。
「你知道的,我才三十五歲啊!
「這正是年青力壯的時候,放在咱們鄉下,那就是幹活最厲害,能夠保證地里收成的存在!哪家三十幾歲的人會突然累倒、病死?」
「可我們這裏就有,而且不少。
「你不在我們這個行當里,你不知道,像我們這樣的行當,累死年青人是家常便飯,只是東家往往能把事情壓下去,不讓外面的人知道罷了!
「所以,我看了大夫又能怎麼樣?根本無法真的調養,躺不了幾天就得繼續去上工。
「這份差事是能賺一些銀子,卻也容不得我懈怠,否則我很快就會被人取代。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人,常規範圍內的人才也不缺。
「大頭,你不知道,我好幾次累得天旋地轉的時候,都覺得自己要死了,那是我最慌張的時候,我不敢死啊,我死了妻子怎麼辦?小孩的教育怎麼辦?
「現在小孩請先生的銀子,都有一部分是向錢莊借的,還沒還清......
「你恐怕不知道,在燕平這種大城池,墓地都很貴,不比房子便宜太多,我就算不考慮妻兒,都他娘的不敢死......
「咱們這些個行當,真是的就是吃人的行當,這天子腳下的燕平城,並非什麼人間聖地,他娘的就是個吸血的城池!
「這城池就是靠吸取人的精血而繁華的!
「吸完了年輕人的精血,把年輕人變成未老先衰的傢伙,自己飽了,再把被吸了精血的人踢出去,然後換下一批年輕人吸。」
陳青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有些喘粗氣,也不是是給累的還是給氣的。
李大頭目瞪口呆,白日見鬼,只覺得世界都崩塌了,張大嘴啞口無言。
「由此及彼,一葉知秋,現在你總該明白,乾符年間所謂的繁華盛世,到底是怎麼回事了吧?」
李大頭的反應符合陳青的預期,讓他心情稍微舒暢了些,他笑了笑,接着往下說,「我算是想明白了,一個月一百多兩銀子,這麼些年來,是掙了不少。
「可這些錢是給我自己掙得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從一開始,我的錢就不是給我自己掙的,是給有錢人掙的。
「自從我進了燕平城,我租的是地主的房子,工錢的很大部分給了他們;吃的東西是糧鋪肉鋪果商的,這些糧鋪肉鋪果商,多半還是巨商的連鎖店鋪;
「我穿的衣服鞋子,都是大商人提供的;我坐的驢車是車馬行的,我買的馬車是巨賈製造出來的;我最多的錢用來買房子了,這些銀子都進了權貴的口袋;
「我為孩子請的各種先生,買的各種器具,背後無不是大戶巨賈。
陳青神色蕭索,舉着酒杯出神。
李大頭呆在那裏。
半響,陳青搖頭苦笑:
「我這一生,信仰的是出人頭地,過上有錢有地位的幸福生活。臨了卻發現,我現在所有的奮鬥,都只是在給有錢人拼命,在為他們賺錢!
「當然,衣食住行並不是不需要花錢,但都得在合理範圍內吧?
「不能我這樣的人,還因此而生活窘迫吧?
「大多數來到這個城池的普通人,過得都是什麼日子?
「所以問題的關鍵在於,我掙了不少錢,可我用這些錢提升了自己的生活品質,讓自己的物質變得豐富,讓自己的精神得到升華,讓日子過得幸福快樂了嗎?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我這一生是什麼樣的一生?
「給權貴地主,給有錢人做牲口、當牛馬,被他們任意驅使、薅羊毛的一生?
「精血衰竭後被他們拋棄,死了之後還被他們吃肉的一生?
「這樣的人生,有了「燕平人」這三個字做遮羞布,就值得了就有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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