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需時青示警,散在外圍的騎士自然催馬包抄出去探查。
片刻之後,數騎回來,為首之人隔着數丈遠跳下馬,踉蹌了幾步才站定。他頭上臉上都沾了雜草,身上也滿是一道道的泥土痕跡,看起來很是鑽了幾個洞。
看着時青等眾,這人哈哈笑着道:「好消息!這附近的礦冶遺址規模,比預料要大許多,從這到那,連續四座山頭的南坡都有礦脈。而且沿着舊有坑道挖掘,便可直接開採,無須另行勘察了!時總管,你這一次力排眾議深入草原,真是划算的很啊!我看,所得恐怕比原本所想的,要多幾倍!」
說到這,他抖開外袍,嘩啦啦落下十幾塊礦石:「這是在四座山頭的舊礦坑分別撿的,總管可以另外找人看看,都是好料子!」
時青環視旁人一圈,勉強壓住嘴角的笑意,矜持地讓人收着,準備帶回臨潢府去細查。
不過,眼前這探查礦脈之人,已經是專程趕到的大匠,有他這句話,礦脈的情形就已經敲定到十足十了。
這陣子和時青一起忙活的,誰不知道銅礦的價值?
除了干粗活的蒙古人,幾十個軍官帶人在外圍警備,時不時還要回來打聽。臨潢府也有相關的官衙派人在這等着消息,每天都巴巴地跟着時青。聽說關於礦脈的好消息,好幾名將士樂不可支,當先拍起了巴掌。
大周尊崇武人,但對邊疆將門經商並不全然放縱,還建立起整套的規範加以約束。其中很重要一條,便是嚴禁一方鎮將藉着職位吃獨食佔盡好處,諸如銅礦之類具有戰略意義的資源,更必須納入官辦。
官辦之後,就算利益要在諸多軍國開銷上周轉分配,底下普通士卒也少不了額外的補貼,恐怕比打一次大勝仗都不差。好幾個士卒已經盤算着在北疆新置幾家蔭戶了。
再者,為了保衛這處財源,上頭很有可能允許臨潢府擴充兵力編制。在朝廷的注意力愈來愈往東南傾斜的當口,這可是難得的好事。就算新增的兵力大都從中原和內地調來,編制多了,總能多出些官職,大家都有水漲船高的盼頭。
指揮興造的工頭自然不可能從銅礦撈着好處,但他也知道,光是開發先前發現的單一處礦脈,就要投入幾萬貫的錢財,舉凡道路、住宅、倉庫、冶煉的爐子乃至防禦設施都得急速增建,那是老大一筆生意。
不止如此。幾名做活兒的工人手把着轆轤,也都喜笑顏開。
近年來大周境內各種興造不斷,僅靠地方官府調集徭役,時常緩不濟急。所以越來越多的農人趁着農閒,組隊到遠方幹活,賺些額外的錢財,有些通都大邑的工錢報價高達每日七八十文,快趕上南朝富庶之地了。
北疆這,手面當然大不到那種程度。好在自工頭以下這夥兒,都是在中原有自家田地的。有田有地,就有基本的溫飽,也不貪心。但他們是入秋農忙時候出來,拿到的工錢得撥出一半,算作在家鄉請人幫忙收割的酒肉錢……這便憑空少了賺頭。如今總管老爺發現了大礦脈,可做的活計多了,說不定整個冬天都得在此地幹活,落袋的好處也多。
時青本人更是高興。
他在北疆半載,接觸到了蒙古部落一個比一個窮,就算有牲畜毛皮的貿易,有不斷開設的氈毯工場,其實大頭的好處依然被一環環的商賈拿去。像他這樣的軍官用盡辦法,頂多保證北疆防線不至於成為財政上的負擔,避免走上當年界壕防線生生拖垮金國財政的老路。
站在這個角度看,皇帝陛下此前放言說,要抽取北疆的兵力投向東南海上,乃至高麗、倭國等地,實在是正確的很。況且東南海上波濤萬,天高皇帝遠,許多方略也只有忠誠可靠的軍隊才能執行。
而北疆這,現實條件決定了大周的兵力投入和擴張有其極限,與其不顧消耗地持續投入,直到極限以後難以為繼,被磨刀霍霍的蒙古軍一波打回來,不如早做綢繆,適可而止,以精兵猛將維持穩定防線。
但如果能在草原上開出一個銅礦,使草原上的利益更加豐厚,草原在皇帝心中的份量就會更重些。或許,整個軍隊的總盤子都會因此變得更大。那我時某人不止自家撈得盆滿缽滿,說不定職位也可以升一升,將來未必不能統領萬人橫行大漠,封狼居胥呢!
正在得意的當口,旁邊一名副手插言道:「總管,這魚兒濼一帶,畢竟和臨潢府隔着上百,當間還有百松林攔路;萬一有事,兵馬救援不易。既然這局面定了,總管是不是該儘快返回臨潢府坐鎮,若不放心,可以把朔平、長泰兩地的戍守力量調過來些?又或者,派人去聯繫聯繫桓州那邊……」
還沒等他說話,時青連連搖頭,還瞪了這副手一眼。
時青早年在山東滕州立足的時候,麾下倚為左右手的大將是卲震、杜國恩兩個。這兩人很能秉承時青的意思,辦事的手段圓滑詭詐,遂使時青遊走在女真人、紅襖軍和定海軍之間撈取好處。
奈何後來定海軍勢力急速擴張,這兩人首鼠兩端的舉動惡了駱和尚,被這酒肉和尚尋個由頭殺了。時青後來提拔的部下無不引以為戒,比以前小心很多。
這部下的意思,分明是擔心時青身為駐防重鎮的兵馬總管遠離駐地,以至於被蒙古人覷得空隙,又隱約帶着幾分指摘時青與友鄰各部協同不夠緊密的意思。
皇帝早前曾行文各部,說己方既然傳言要減少北疆兵力,那些蒙古人無論出於復仇也好,貪婪也好,就必然會舉兵來攻。山雨欲來的當口,小心無大錯。
可蒙古軍就算有所行動,目標也該是昌、桓、撫三州,是縉山,是居庸關和後頭的中都大興府,是豐州和淨州掩護下的西京大同府……何必衝着臨潢府來?
臨潢府雖是故遼的上京,但在遼金交替的時候,已經飽受兵災摧殘,凋敝至極。到金世宗大定年間,臨潢府路只是東北招討司下屬的一個前出據點,境內界壕沿線二十四屯堡總共才有戶七百二十,民不足三千。
所以時青坐鎮臨潢府,才得一個總管頭銜,他滿腦子盤算的,也主要是如何招募民眾,以圖立足穩固。
某種角度上講,正因為臨潢府的虛弱,皇帝把時青放在這個位置上才有特別的作用,而臨潢府本身也正因為虛弱,才特別顯得安全。這種似危實安的局面,正是時青在亂世中矗立不倒的本領所在。
當下時青拍了拍車轅,想要給副手仔細分剖其中的道理,就在這時,遠方又有一溜煙塵騰起。
「這又是哪的消息?礦場那邊,不是已經報過了?」
不知為何,時青心中一凜。
很快那騎士滾鞍下馬,直撲到時青身前。時青認得,此人正是自己安排在松林道路間建立遞鋪的一個心腹,他素日也是有底氣的,何嚐有過這等慘白臉色?分明是驚恐異常而又強自壓抑,出大事了!
「怎講?」時青壓低嗓音問道。
騎士喘息如風箱也似,嗓子也早就嘶啞,旁人慌忙取來水袋,由他猛喝幾口。片刻後他才勉強道:「蒙古軍來襲!臨潢府北面的朔平、長泰、祖州、懷州等地屯堡皆有敵蹤,烽燧紛紛燃起,南面黑河鋪、豐州鋪等地昨日就沒了消息,多半已經丟了!我出發時有哨騎冒死來報,說蒙古軍主力過了大鹽濼群牧司,人馬鋪天蓋地,不知多少!」
時青的額頭上,冷汗刷地下來了。緊張感和恐懼感幾乎壓倒他,以至於他站在車廂上定了半天,整個人好象成了雕塑,一時無法自拔。
「總管!總管!我們怎辦!」
半響之後,身邊眾人急躁地詢問猛然響起。時青的耳朵好象是有塞子被拔除掉了,聲音象熱水灌進耳道,使這位臨潢府兵馬總管恢復了鎮定。
「什怎辦?派幾個騎術好的一人三馬,火急通報東北招討司、西北招討司並及沿途烽燧和界壕屯軍!其餘人等隨我趕回臨潢府,**,守城!還能怎辦!」
短短一瞬間,武人的本色壓倒了政客和生意人的本色,時青厲聲吩咐,以至於嗓子喊得破音了。
他的老部下們率先做出反應,就像是遇到危險時立即蜷縮成一團的刺猥那樣。
與此同時,距離邊境遙遠的中都城,都元帥府的正堂。各種來源的軍報便如潮水也似,一撥又一撥地送到這。最密集的時候,半個時辰就多達十幾份。
通過這一份份軍報,通過軍報上一段段的文字,幕僚們往來奔走,移動代表軍隊的木質棋子,或者在巴掌寬的紙上標註,然後把紙張貼在特定的位置。
原本掛在牆上的巨幅輿圖,這時候被取下來平放在地面,以便幕僚們操作。而大周的文臣武將們聚集在這,環繞着輿圖探看。密集發來的消息,給久經沙場的將帥們盡最大可能構建出了真實而形象的場景,使得他們幾乎能透過這些標識和文字,感覺到遠方的鐵蹄踏地之響。
耶律楚材把視線從一疊簿冊上收回。那是錄事司費了許多力氣才搜羅到的情報,記錄了蒙古軍現有的龐大力量。
他捋了捋鬍鬚定一定神,沉聲道:「蒙古人動員規模如此之大,恐怕不會集結髮力於一點……按照他們的習慣,多半鋪開數百上千的廣闊正面,處處威脅,處處牽制,以使我軍疲於應付。」
他雖不領兵,卻也見得多了,這會兒開口,有幾分沙場老手的風範。
「耶律丞相所言極是。」汪世顯用馬鞭敲了敲輿圖上某處:「咱們如果從東到西,梳理蒙古人的威脅的話,第一個受到威脅的,是臨潢府。」
「何以見得?」郭寧問。
有人道:「蒙古人先破臨潢府,隨即再南下大定府,就切斷了東北內地和中原的聯繫。這是當年木華黎率五投下之眾南下的故技。」
「未必。中原和東北有海路聯繫,海冰封凍之前,蒙古軍不可能切斷得了……他們也一定明白這一點。所以我估計,這一路兵馬會假作南下,實則東進,從臨潢府直撲泰州,乃至肇州和會寧府。他們的目的不在阻斷,而在直接牽制東北女真、渤海、契丹等部族之兵。」
說到這,汪世顯頓了頓,撓一撓後腦勺。早前他的腦袋挨了記狠的,差點被開瓢,後來恢復得一直不好,皮肉時常腫痛。好在每到天涼腫痛便消,只有瘙癢難耐。
「嘿嘿,咱們本來也不指望那些部族兵馬……」有人低聲嘟囔一句。
「好幾萬步騎呢,怎就不指望?」有人立即反對。
「臨潢府的守將是誰?」耶律楚材問。
「是時青。」好幾人同時回答。一名幕僚隨即寫了紙條,貼在臨潢府的位置。
郭寧忽然想到一事,連忙問道:「仲明方才所想,有沒有列入預案,發往臨潢府?」
「……第三版的預案有,不過,五天前才發運啟程。」
那多半趕不上了。
就算事前準備再怎充分,兩國兩軍一旦對壘,總有各種各樣的疏漏,不能強求。但願時青機靈點,別只顧着南路,坑了東北招討司那群女真將帥。
郭寧心念一轉,道:「仲明,你繼續說下去。第二個受威脅的要點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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