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四年,盛夏。
金露丸號行駛在廣闊的黃海上,這艘船從東南亞出發途徑港城、滬上和魯省島城,最終目的地是被日本侵佔的呂順口。
此時陸地正是酷熱難當的時候,海面上卻是涼風陣陣讓人很是愜意,有許多乘客來到甲板,憑欄遠眺或者結伴聊着天。
在這些人當中,一名日本內務省的特別警察站在高處,手持望遠鏡靜靜地觀察着乘客,試圖從裏面找出某些可疑人員。
由於中日關係緊張,加上兩者都是黃種人便於偽裝、雙方的情報活動非常頻繁,很多民國間諜會選擇輪船當交通工具。
所以為了將「敵人」擋在「國土」之外,從海外前往日本勢力範圍內的日方輪船都有這樣的特別警察,負責監視乘客。
此人目光在一男一女身上稍作停留便轉開,他記得這兩個人,一對東京的小夫妻,男人叫岡本重信,女人叫岡本夏子。
按照證件和填寫的材料顯示,對方原本在民國內地經營藥店,隨着局勢惡化生意越發難做,於是便想去東北重新開始。
碼頭的領事館人員核驗過證件,印刷字體、鋼印位置、經辦人簽名筆序、騎縫章的暗記全都正確,不存在的偽造跡象。
他們從島城上船後入住二等艙室,口音與飲食習慣都沒問題,與其它乘客的交談也沒有任何破綻,基本可以排除嫌疑。
特別警察低頭在一份文件上打了兩個勾,這是金露丸所有乘客的名單,打了勾的人到達呂順口接受完檢查就可以離開。
至於沒有打勾的人。
要麼去關東軍情報部的審訊室,要麼去關東州廳警察部的監獄,要麼被直接拉到荒郊野外執行槍決,總之不會再出現。
靠着這種嚴密的甄別手段,國內政府和其它方面的情報人員很難進入東北,只要有一絲疑點就會落入到日本人的手中。
甲板上,一男一女中的男人用餘光瞄了一眼特別警察,用日語笑着說道:「夏子,海風有些大,我們還是先回船艙吧。」
「好的,岡本君。」
女人雙手交叉放在小腹前微微低頭,順從的跟着男人走進艙門,沿着蜿蜒曲折的走廊,來到了一間狹窄的二等艙艙室。
作為由於生意不景氣逃離民國的小生意人,價格昂貴的一等艙他們住不起,不去住骯髒和擁擠的三等艙是最後的尊嚴。
兩人關上門仔細的掃視了一遍房內,男人蹲下身子打量着大門下方的一根頭髮,確認沒有移動後朝女人輕輕點了點頭。
「岡本君,我去收拾衣物。」
女人默契的回了一聲,手上細細摸索着床下、電燈周邊、風扇以及其他隱蔽處,檢查這些地方是否被安裝了竊聽裝置。
幾分鐘後,男人和女人坐到了艙內的桌子前,用筆和紙做起了交流,在日本人的郵輪上,做任何事情必須謹慎再謹慎。
「副處長,怎麼沒有看到鄭副處長和鄔春陽。」女人快速寫下一段文字給男人看了看,然後隨手撕碎放進煙灰缸里點燃。
男人接過筆寫到,「他們在馬來西亞上船,經過這麼長時間的航行,應該失去了觀賞風景的心情,不去甲板是正常反應。」
所謂的岡本重信和岡本夏子,自然就是左重和何逸君,得到光頭和戴春峰的全力支持,東北之行很快做好了所有準備。
這次的行動由左重全權負責,他與何逸君假扮夫妻從島城上船,鄭庭炳和鄔春陽則以英籍華人父子的身份從檳城出發。
兩隊人互不聯絡,以兩條線前往旅順口,最後在哈爾濱匯合,那裏是關東軍細菌武器基地的所在地,也是最終目的地。
何逸君將左重寫的再次點燃,抽出一張新紙提了兩個問題:「您為什麼不安排歸有光來東北,鄭副處長會不會不太可靠。」
左重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張開報紙用力抖了抖,給長時間不說話找了個合適理由,這才提筆寫出自己這麼安排的原因。
「日本人對於前往東北的青壯年男子監視很嚴密,特別是結伴而行的隊伍,歸有光的樣子太過顯眼,很容易被敵人發覺。
況且歸有光的行動技術再好,面對數十萬精銳關東軍也發揮不了任何的作用,我們這次去東北只可以智取,不能硬來。」
原來如此。
何逸君明白了,他們兩隊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上去更加真實,混在其他乘客之中不會被日本人的反諜人員注意。
與在國府地盤行動不一樣,在敵後作戰最重要的就是隱蔽,失去了國家機器的保護,他們要面臨的形勢將會非常嚴峻。
見她理解了自己的意思,左重微笑着繼續寫道:「不要小瞧鄭庭炳,這個傢伙是個厲害角色,千萬別被他的外表給騙了。
對方出生在粵省文昌的破落地主家庭,家中有兄弟四個,他居長是老大,父親早亡,只勉強讀完舊制小學便外出謀生。
靠着鄉鄰村人的資助,他飄洋過海來到馬來西亞的吉隆坡,在一個英國人的橡膠園裏當徒工,收入微薄僅夠個人餬口。
那時候在南洋做苦工的華僑沒幾個人讀過書,而鄭庭炳能寫會算,後來就利用這個優勢在一個養魚場當上了記賬先生。
這份工作雖然沾着魚腥味,地位依舊卑微,但每月總算能留下一點錢接濟國內的母親和兄弟姐妹,因而他幹了好幾年。」
鄭庭炳的出身這麼苦。
真讓人意外。
何逸君有點驚訝,她見到的鄭副處長總是帶着一副笑容,一直與情報業務保持距離,輕易不在血腥和黑暗的場合現身。
給人的感覺是一個好好先生,除了對鈔票比較在意,其它的工作能躲就躲,特務處很多人都覺得對方像商人甚於特務。
沒有想到鄭庭炳還有這麼一段往事,他能從一個記賬先生成為委員長的侍從以及特務處的副處長,定然有着過人之處。
想到這裏何逸君看向左重指了指天上,意思是鄭庭炳是怎麼上位的,左重把寫滿文字的紙張銷毀,重頭開始寫了起來。
「民國十三年鄭庭炳報考黃埔一期未被錄取,潛心學習一年被第二期錄取,畢業後被選送到莫斯科的中山大學繼續深造。
民國十七年領袖復任,對方四處鑽營,千方百計托人走通門路,面見了委員長,表明了自己反對地下黨的政治立場。
不僅如此,他還將中山大學的黃埔學生思想情況向做了報告,可見這傢伙的心思之深,憑藉此功他成為了委員長侍從。
一開始鄭庭炳並沒有什麼特殊表現,只能在同學、同鄉方面搜集些情報,但沒過多久,領袖與桂系李德鄰爆發了爭鬥。
當時李德鄰的勢力從桂省到華北,盤踞江城與國府分庭抗禮,他察覺到領袖極欲解決此事,就自告奮勇深入敵後潛伏。」
自告奮勇?
敵後潛伏?
鄭副處長?
何逸君聞言捂住了嘴巴,這太不可思議了,她還記得去北平執行任務期間對方的表現,根本沒有一點情報人員的樣子。
左重也是感慨頗多,要不是戴春峰臨行前說出這段往事,自己也不會相信鄭庭炳做過這等事,這些老狐狸都不簡單吶。
兩人互相對視了一眼,心中默默提高了警惕,以後得小心對方了,左重活動活動手,將之後發生的事情全部寫了出來。
「剛潛入江城時,鄭庭炳故意找一家破舊的小客棧住下,又將自己弄成一副窮困潦倒的樣子,再去找了李德鄰的親弟弟。
那人是他中山大學的同學,這傢伙謊稱自己失業已久,眼下生活難以維持,此次是專程前來投效,希望老同學能收容。
此人跟着他回到小客棧,見到桌上的饅頭鹹菜和半瓶沒喝完的老酒,當即不再懷疑,熱情邀請鄭庭炳回家中一同居住。
憑藉這層關係,對方蟄伏了一段時間後不動聲色地做成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盜拍了李德鄰和各部隊聯絡的密電碼本。
第二件事是他陸續把李德鄰所部兵力駐地、人數、裝備乃至主官姓名等表冊抄錄了一份,通過秘密渠道交給了委員長。
對方就這樣四處活動,離間桂系部隊,收買拉攏桂系將領,搜集情報,桂系很快失敗,鄭庭炳功成身退回到金陵復命。
見到領袖,他當場把活動期間收到的各種孝敬交了出來,以此表示自己不恥私利,明白了吧,論潛伏,老鄭是個行家。」
怪不得副處長要帶鄭副處長,何逸君徹底明白了,在日本人的地盤上活動無法獲得支援,個人的應對能力是重中之重。
鄭庭炳能在江城打入桂系軍閥,這方面的本事顯然是不缺的,加上鄔春陽的情報能力和細心,一定可以順利完成任務。
趁着她思考的時候,左重迅速把紙筆交談痕跡做了消除,接着走到舷窗看向陸地的方向,眼神中露出了一絲憂慮之色。
他們這兩隊應該不會出問題,不知道通過火車前往東北的第三隊人員是不是安全,尤其是凌三平,可千萬不能出事情。
調查細菌武器,
少不了對方這個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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