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左重打電話的同時,堂子巷的一座小樓里,閔苹穿着睡衣從浴室里走了出來,一邊哼着歌,一邊用毛巾擦拭着濕漉漉的頭髮。
潮水升,浪花涌。
魚船兒飄飄各西東。
輕撒網,緊拉繩。
煙霧裏辛苦等魚蹤。
閔苹哼的是前兩月剛剛上映的《漁光曲》插曲,這是當下金陵最時新的話題和調子,很多摩登青年都會唱上那麼兩句,以示時尚。
她為了不脫離大眾,也為了更好的潛伏,自然是看過的,現在又有獲得自由的希望,心情不錯,腳步輕盈的在臥室內踮起了步子。
在落地燈昏黃的燈光下,她的影子倒映在牆上,仿佛一隻正在張牙舞爪的怪物,等她轉身走向梳妝枱,這隻怪物似乎變大了一些。
「哼~~~」
閔苹沒有發覺身後的變化,繼續小聲的哼着歌,對着鏡子左右轉了轉臉,然後露出了開心的笑容,她這輩子從未覺得這麼輕鬆過。
帝國、天蝗、南斗小組都見鬼去吧。
從現在起她只為自己而活,任何人都不能讓她付出生命,等拿到了酬勞,到了南美開始新的生活,據說那裏的陽光和海灘都很好。
做了這麼久的間諜,一直活在陰暗之中,生怕被人發現,她無比希望活在陽光下,讓炙熱的太陽直射在身體上,感受久違的溫暖。
「天樞,看來你的心情不錯。」
忽然,黑暗中傳來的一個男人的聲音,這讓閔苹放在臉上的手一抖,天樞這個代號,除了中國人之外,就只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
顯然中國人不需要用這種方式跟自己見面,那就只剩一個可能,她慢慢轉過身體,看向燈光之外的黑暗角落,那裏坐着一個黑影。
因為光線的原因,她看不清來人的衣着和樣貌,只能模模糊糊的看出對方身形健壯,戴了一頂禮貌,面部藏在更加黑暗的帽檐下。
閔苹沒有說話,一個潛伏人員不應該表現的這麼有恃無恐,她的臉色微微變了變,向後退了兩步靠在了梳妝枱上,身體逐漸繃直。
「不用這麼害怕,天樞。」
黑影慢悠悠說了一句,語氣中充滿自信:「請坐吧,雖然我們沒有見過面但並不陌生,從昭和五年開始,我們就是生死與共的夥伴。
今天用這種方式見面,實在是抱歉了,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是不會這麼做的,畢竟深夜造訪一位女士的家,並不是禮貌的行為。」
這位不速之客的嗓音異常舒緩低沉,很是溫柔,讓人不自覺的產生信任,沒有任何口音,很標準的官話,聽不出是什麼地方的人。
同時,他嘴上說着抱歉,卻依然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就像是在自己家中一樣隨意,言語中更是暗暗把閔苹放在了客人的位置上。
這是一個看着溫柔,實則很有控制欲望的人,並且非常自信,這與閔苹熟悉的天府很像,在以往的情報行動中,他就是這樣表現。
閔苹皺了皺眉頭,背在身後的手偷偷拉開了抽屜,不管是不是天府,她現在必須反抗,因為深更半夜被人找上門來就代表着暴露。
那麼一個間諜在暴露時會怎麼做,當然是極力否認或者拼死一搏,天府是在試探自己,試探自己有沒有跟中國情報機關達成默契。
她的手慢慢伸進抽屜里,裝作緊張的說道:「什麼天樞,你要是需要錢,衣架上的衣服里就有,你拿完趕緊走,不然我就要喊人了。」
「呵呵,你是在找這個嗎。」
黑影笑着扔出了一個東西,落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閔苹黑着臉低頭看了看,果然是自己用來防身的匕首,對方到底什麼時候進來的,為什麼她在門口留下的安全記號沒有發揮作用。
「你的預警手段太老套了,難道教官教給你的東西都忘記了嗎,真是讓人失望啊,我來這裏找王啟年,現在我們可以繼續交談了嗎。」
黑影輕笑着說出了緊急聯絡的暗號,這是只有天府和閔苹才知道的秘密,南斗小區的其他成員有其它暗號,這足以證明對方身份。
」你真的是天府?」
閔苹試探往前走了一步:「可是按照保密要求,我們不應該見面,刺殺行動剛剛結束,我可能還在中國人的監視中,這樣太冒險了。」
「我們就這樣說吧。」天府立刻阻止了她的靠近:「刺殺行動結束後,特務處從國民政府帶走了一些人,我聽說你也在其中,對不對?」
「對。」
閔苹點了點頭,隨即面露不善之色:「你是在懷疑我?」
「當然,這種情況下任何人都需要甄別,如果有一天我被中國人的情報機關帶走,你也可以這樣甄別我。」天府痛快承認了此行目的。
閔苹沉着臉問道:「那麼請問天府組長,你要怎麼甄別我,難道要把特務處的人叫來為我證明嗎,我沒有出賣帝國,你是在侮辱我。」
「好了,不用激動。」
天府笑呵呵阻止了她:「這件事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一切都需要證據說話,天樞組員,現在請你脫掉睡衣並講述事情經過。」
脫掉睡衣。
閔苹眼中閃過一道怒火,她是間諜,不是技女,就算是技女,那天府這算是什麼,白嫖嗎,她一動不動站在那裏,冷冷看着對方。
天府從口袋裏掏出某個物品指着她:「天樞組員,我們的生命和身體屬於帝國,這是無上的光榮,你在接受訓練時就應該知道這點。
所以不要逼我開槍,立刻脫掉你的睡衣,講述你被中國人帶走後的經過,我要知道所有的對話,所有的細節,這關係到你的生命。」
說完,為了證明自己手裏拿的不是假貨,他扳動擊錘,清脆的上膛聲分外刺耳,並在安靜的房間中來回傳盪,一股殺氣撲面而來。
閔苹的臉色很不好看,但最終還是將身上的睡衣慢慢解開,她知道對方真的會開槍,幸好自己沒有接受過刑訊,否則今天危險了。
她閉着眼睛在燈光下,一邊脫衣服,一邊面無表情道:「特務處情報科找到了藏匿毒藥的地方,並將所有進入過廁所的人帶了回去。
到達特務處之後,他們對我們進行了一對一的詢問,詢問大概持續了十五分鐘,詢問的內容很簡單,只是問了問名字等基礎信息。」
說到這裏,她已經將可能接受刑訊的部位都展露出來,並轉了一個圈,夏末的微風撫過白色的窗簾,閔苹打了一個哆嗦繼續說道。
「對方應該審查過背景資料,詢問只是在試探異常,在詢問完成後,有問題的人被扣押,沒有問題的人都被當場釋放,這就是經過。
今天晚上,我按照接頭時間將搜集的情報放入樹洞,然後跟往常一樣回到了住所,我真的沒有背叛帝國,否則中國人不會放過我。」
「穿上衣服吧。」
在她說完之後,天府的聲音再次響起,語氣比之前好了很多,確認了閔苹沒有被刑訊,這讓他心中稍稍放鬆了一些,但這還不夠。
他冷峻的問道:「特務處留下了幾個人,這些人都是什麼底細,還有他們為什麼會找到藏匿毒藥的地方,是不是你留下了什麼痕跡。」
閔苹快速穿上衣服,同樣很不客氣回答:「你認為特務處會告訴我嗎,至於痕跡,我想你更應該問問行動的人手,這不是我的問題。
我潛伏了這麼久,從來沒有出過問題,這次行動一結束,我就被人帶去詢問,說不定是行動的人員有活口留下,或者留下了線索。」
天府在黑暗中不說話了,這話有一定的道理,現在北斗到底有沒有活口留下是個迷,雖說他們同樣是帝國的勇士,可人心難測啊。
面對殘酷的刑罰,有多少人能堅持下來,幸虧閔苹接應時沒有露面,否則不光北斗小組被人一網打盡,他的南斗小組也會被連累。
而且為什麼上級要佈置這樣的任務,真是令人費解,他們的任務確實伺機刺殺民國高層,可現在條件分明不成熟,行動就是送死。
結果也如他所料,一整隻精銳小隊就像是掉入湖中的一滴水,掀起了幾分漣漪,卻對大局無益,充其量就是給了中國人一個教訓。
該死的官僚。
天府想了半天,覺得這跟關東軍上層的鬥爭有關,可能是有人需要這麼一份功勞吧,神仙打架,最後倒霉的是他們這幫一線人員。
最後他沉聲說道:「今天就到這裏,以後接頭時間不變,投放情報時多做幾個反跟蹤動作,你今天做的很不專業,假動作太過明顯。
中國人的情報機關越來越危險了,我們必須提高警惕,像你這樣敷衍,遲早有一天會被發現,到時候我就不會這麼文明的說話了。」
「是,組長。」
閔苹正色回道:「我一定會提高警惕,以確保情報投放的安全,但是我對你今天晚上的行為感到厭惡,我會向東北方面反應這件事。」
「那是你的權利。」天府丟下一句話,站起身壓了壓帽子:「為了帝國的偉業必須忍耐,你、我都是如此,順便說一句,你唱的不錯。」
說完,他轉身迅速消失在黑暗中,沒多久門口響起了關門聲,閔苹一屁股坐到床上,差一點,只差一點自己就死在天府的手上了。
她有些懷疑自己選擇跟中國人合作是否正確了,為什麼中國人沒有發現天府,他們是在用自己釣魚,還是壓根沒發現天府的蹤跡。
但不管怎麼樣,得告訴對方這個消息,哪怕已經遲了。
下一秒,閔苹從床上坐了起來開始思考,要如何不動聲色的傳遞消息,出門肯定不行,說不定天府還在附近,她房中也沒有電話。
她在屋裏轉悠了好幾圈,最後將目光放在了落地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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