測試廣告1 對於一部分人來說, 這場戰爭已經結束了,但對另一部分人來說,尚未結束。一筆閣 www.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比如旌旗上書鎮東將軍、費亭侯、兗州牧大字的曹操, 他要面臨的這場戰爭比起之前還要棘手許多。
兗州已經下起了雪, 而他所駐紮的鉅野城中卻未曾囤積足夠的布匹,為他的士兵準備寒衣。
曹操不得不下令, 從城中徵集衣物與糧食。
即使是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政令, 曹操想得也很細緻入微——比如說在軍中找出鉅野本地的士兵, 給他們的親人發放寫明免除這次「賦稅」的竹簡。於是那些士兵可以感激涕零, 流着眼淚守在營中,看着同袍扛回一匹又一匹的布, 抱回一捆又一捆的衣服, 而不必去細想那到底出自哪位親鄰故舊的箱底還是身上。
這支兵馬離開鉅野時, 帶走了城中幾乎所有的布匹和糧食, 但那些饑寒交迫的平民要如何度過這個冬天,已經不是將士們需要考慮的問題了。
前方不遠便是鄄城,已經被董承困守了許久。
是他們唯一的家園。
當臧洪走進這座軍營時,他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但軍營的主人仿佛根本沒有察覺到他的皺眉,而是伸出手去,親親熱熱地挽住了這個體貌魁梧的大漢。
「子源果然來了!」曹操大聲地喊道, 「見到你的兵馬, 我這顆心便有了底!」
「使君休過譽了,」臧洪不自然地微微掙了掙那隻手,「在下是奉袁公之命」
「本初是我兄,我豈不知?!但兗州眼下虎狼橫行, 除子源外, 又有何人甘赴險境?!」這位小個子中年人鬆開了手, 很是肅然地向他點了點頭,「子源此恩,我豈能忘?」
儘管一路奔波,樣貌很是辛苦憔悴,但曹操的那雙眼睛明亮有神,望向他時,那幅豪氣干雲的神采一瞬間便打動了臧洪。
臧洪心裏的那些不自在漸漸地消了。
當初酸棗同盟時,他便覺曹孟德是個慷慨激昂的英雄。後來因為邊讓與張邈張超兄弟所遇的那些事,心中起了芥蒂,總覺得這人心狠手辣,城府頗深,並非值得傾心結交之人。
現在看來,或許是自己想多了。
「我今為援救使君而來,」入帳之後,兩人立刻開始講起正事,「董承勢大,又有朝命在身,使君不可與敵,不若與我同歸冀州,再圖來日?」
曹操很認真地聽他講完,才皺起眉頭,「我全家老小皆在鄄城」
「使君放心,我領五千兵馬疾行至此,還有五千兵在路上,須臾便至,到時足可擋董承一時,令使君得以入城接走家小親信。」
臧洪講得誠懇,曹操聽得仔細。
聽過之後,曹操起身繞至他面前,忽然便是一個深揖大禮!
臧洪大驚,連忙起身扶住,「使君這是為何呀!」
「不瞞子源,子源未至之前,操為此事日夜懸心!」曹操的眼睛裏漸漸起了眼淚,「我妻子雖不足惜,但族中許多兄弟皆在城中,我父已在徐州罹難,我豈能」
說到舊事,這個以心狠手辣聞名的梟雄也說不下去了,後面的話化為了無聲嗚咽。
無聲,卻勝有聲。
那雙手寬厚有力,如鐵鑄成,他用它殺過天下聞名的賢士,也寫過精妙絕倫的文章。
但它此時正在微微顫抖,將內心的脆弱與無助表露無疑。
臧洪最後一絲對曹操的懷疑也不見了。
「使君不必擔憂,使君兵馬疲憊已極,留在使君左右護衛即可!」他這樣凜然許諾,「待明日在下兵馬齊至,我必親冒矢石,上陣與董承交戰!誓死也要為使君救出親眷!」
那雙眼睛裏的淚水如潮水一般,層疊而洶湧,「子源如此大恩於我,來日我必報之!」
夜深了。
士兵們睡得很沉。
他們原本是不敢這樣入眠的,因為西涼人擅騎射,擅襲營。董承的這支兵馬人數並不算多,畢竟京畿之地在諸侯們數度征戰之下,已經殘敗不堪,養不起多少騎兵。
然而董承的手裏不僅有李傕郭汜留下來的西涼兵,一路上還裹挾了一些其他小諸侯的潰兵。這支軍隊軍紀敗壞,但士兵中有經過戰陣的老兵,因此戰鬥力並不算低,尤其面對一個被曹操幾乎搬空的兗州,這支軍隊更加的士氣大盛,足有數萬!
比起西涼人,這些兗州兵士氣低迷,疲憊不堪,因此更加懼怕夜間襲營。
但現在臧洪將自己的兵馬帶來合在一起,有這些友軍在外面安營紮寨,兗州人總算能睡個安穩覺。
士兵們已經睡了,謀士和武將卻未曾歇息。
他們點起燈燭,將整座中軍帳照得如同白晝,商討軍事。
「主公當真欲棄鄄城而歸冀州?」
聽到手下問出這樣武將氣十足,甚至有些忿忿的問題,曹操臉上卻是一絲聲色也沒有。
「公明以為呢?」
「主公,袁公雖與主公有兄弟之義,但寄人籬下終非丈夫所為啊!」
「那若是不降,公明有什麼好主意嗎?」
徐晃一愣,隨即挺起胸膛,「但得主公下令,某唯死而已!」
「主公!」
「主公!」
武將們齊齊地抱拳,「我等皆唯死而已!」
劉曄與荀攸互相看了一眼,程昱摸了摸鬍子。
與需要激一激的武將不同,這些文士更加清楚主公的想法——便是走到了絕境,以主公之心志堅韌,也斷然不會棄城逃走的!
他輸了徐州之戰,為朝廷所聲討,的確棋差一着。
但遠未至絕境。
「明日臧洪替我出陣,拖住董承主力,」曹操平靜地說道,「他既有此美意,我豈能不領他的盛情?」
「主公!」
他的眼睛裏燃着冰冷的火焰,「明日寅時造飯,點卯發兵!」
太陽漸漸升起,夜間凝結的冰霜漸漸開始融化。
這片平原已經迎接過數場降雪,表層的冰雪雖融化了,下層卻仍閃着冰冷的光澤。
但它們很快也開始融化。
有馬蹄踩在了上面,很快又有一雙草鞋,再一雙草鞋,將它踩得更實些,也更冷硬些。
踩在積雪上的腳步越來越多,漸漸又停下了。
體溫透過草鞋,慢慢地傳到地面上,令它化得越來越快。
那些穿着草鞋的腳似乎是不耐嚴寒,跺了跺地面。
它們佈滿了凍瘡,紅腫開裂,因此若有人起了這樣的猜測,原本也是合理的。
但很快那些套着草鞋的腳又開始走起來。
它們走得很有序,先是慢慢走,而後越來越快,最後跑了起來!
那些被無數腳步踩得比石頭還要硬的冰雪又開始融化起來。
這一次融化它們的是一整個的人。
他躺在那裏,殷紅而溫暖的鮮血流了出來,很快將肚腹下面融化出了一個小小的洞。
在冰雪與鮮血交融的雪洞下方,靜待來年春時的野草怯生生露出了一片枯葉。
又有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但他傷得並不重,他的手指極其用力地在地上劃出了五道血痕,想要用盡全力爬起來。
但他失敗了,他還沒有完全起身,另一個人就沖了過來,一刀捅穿了他的胸膛。
但是那個刀手也沒有堅持很久,一支不知哪裏射出來的□□洞穿了他的頭顱,令這個西涼人也頹然倒地,用自己身體的最後一點體溫,慢慢融化這冷硬的冰雪。
這一點都不稀奇。
曹操親眼見到這一幕時,他已經帶着他最後的兵馬繞着鄄城一圈,避開了敵軍視野,來到了西涼軍的身後。
「那些西涼蠻夷劫掠了這裏,屠戮了這裏,他們豈是為了什麼朝命!」這位統帥厲聲道,「什麼樣的朝命會令他們將兗州生民屠戮殆盡?!」
隨着主帥高亢的話語聲,那些疲憊的、頹唐的、痛苦的眼睛裏,重新燃起了怒火。
士兵們頻頻地敲擊盾牌,給予他們的將軍以回應。
「他們既然踏足這裏,」曹操冷聲道,「你們便該將他們留在這裏——!留下來!將他們埋在這裏!」
兗州軍發出了最後的怒吼聲!
他們是絕望的,也是憤怒的!到了今天,道義也好,公理也罷,那些東西都不能打動他們了!
只有勝了這一場!
他們才能在自己的土地上活下去!
即使是困獸,也會在絕境中殊死一搏!
這支兗州軍出現在西涼軍身後時,原本已經大出董承所料。
曹操不是丟盔卸甲,潰不成軍了嗎?不是需要臧洪來替他打這一仗嗎?
他怎麼敢用最後這不足萬餘的兵力,發動這樣的衝鋒!
但董承立刻發現,曹操用兵銳利與果決,遠在他之上!
兩軍尚未接陣,曹操已經看出這數萬軍隊當中,真正的西涼人不過三五千人,其中大部分放在中軍壓陣,前軍與後軍皆是黑山、白波等眾混雜而成。
因此當他集中兵力,自後而出時,又多整旗鼓,以壯軍威——
甚至連前三排的士兵都立刻調整了一下,不求配置得當,只要前三排的士兵服飾齊整,盔明甲亮!
「穩住!穩住!」
敵軍中有人這樣歇斯底里地大喊,「退者殺!」
「長牌,長牌兵——!」
「將軍!他們已經逃了!」
軍中一片騷亂。
面對這樣的威武之師,西涼人的後軍甚至還不待接戰,便潰散開來。
他們可不是什麼忠於大漢的軍隊!中平五年時,他們還在河東郡起義,討伐過漢靈帝來着咧!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督戰的校尉帶着親隨奮力想要維持住陣線,士兵們卻譁然起來,很快有人一刀上前,砍掉了這個西涼人的頭顱!
鎮守中軍的董承回頭看了一眼,神色初時驚駭至極,而後便漸漸絕望起來。
「如如之奈何?!」
「將軍!」有人立刻上前一步,「將軍難道忘了嗎?張將軍今日也將至鄄城啊!」
若不是張繡要來,他也不必這麼急急忙忙地發動進攻,不錯,他原本是來爭功的!
那些見不得人,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忽然煙消雲散,隨之湧上心頭的是一股落水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感動,「不錯!不錯!他,他何時能來?!」
臧洪在前,曹操在後,若是多待片刻,他該如何是好?!
當上書「建忠將軍、宣威侯」的張字大旗出現在地平線上之時,兗州軍中立刻一片騷動。
「主公!那必是張繡的援兵!」
「不若與臧郡守合於一處,徐徐而撤?!」
「也可先入城中,再圖後日!」
「荒唐!以此情形,若是入城,必為西涼人所困!」
騎在馬上的主帥眯着眼睛看了一會兒,便轉過頭來,哈哈大笑。
「董承小兒東施效顰罷了,我豈不知奉孝早有書信與張繡,他絕不敢來!」他以馬鞭指了指,「那不過是些民夫,打了張繡的旗幟,也想嚇退子源的援兵!」
「吾偏不中他的計!」曹操厲聲道,「傳令下去!一鼓作氣,擊破董承!」
「是!」
傳令官將命令層層下達之時,滿腹疑惑的劉曄忍不住上前了一步。
儘管是背對着這個文士,曹操卻好像背後長了眼睛一般,轉過頭來,盯了他一眼。
那一眼裏冰冷而帶着殺氣,他一瞬間便被嚇住了!
那不是什麼董承東施效顰的計謀,那的確是張繡的援兵。
但兩軍交戰到了這樣的生死關頭,戰術已經沒有多大的用處了。
大家都在咬牙堅持,看誰能堅持到最後一刻。
劉曄又看了他的主公一眼。
這位統帥已經將頭轉了回去,目光也重新放在了這片戰場上。
他的神情桀驁而自信,沒有半分遲疑,更沒有恐懼!
張繡的前軍雖然已經接近戰場邊緣,卻沒有踏足一步。
這近萬人的兵馬最後還是停了下來——戰爭已經結束了。
董承的兵馬在臧洪與曹操的合圍下,陷入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屠殺之中。
那些士兵被合圍起來,想要尋一個出路,但三面都沒有出路,只有濮水這一條。
無數西涼兵踩上了凍得並不堅固的河面,不出所料,河面上的冰很快開裂。
而後河水沸騰。
注視着這一幕的將軍握緊了韁繩。
「我為何不能去救?!」
「將軍晚了一步,便上前,也只能為人魚肉。」賈詡平靜地說道,「曹操果是人傑,勘破前軍疾行,已不堪驅使,只欲驚嚇他罷了。」
張繡的呼吸從急促慢慢變得平緩下來。
「後軍轉前軍,」他說道,「且退祁鄉。」
「是!」
那位坐在軺車裏的文士很是平靜地裹緊了自己的斗篷,一點也沒有因為友軍潰敗而表現出悲痛或是憤怒的神情。
這令張繡又看了他一眼。
「先生,接下來我們該如何?」
「將軍欲如何?」
「我想既然不能勝曹操,我為何不能取汝南?」
「可取,」賈詡這樣說的時候,又有僕役上前,遞給他一個裝好炭的手爐,於是這位鬢間已現銀絲的謀士很舒服地抱住了這個小手爐,「但將軍不當取。」
「為何?」
車輪咕嚕嚕地又開始走起來。
「陸廉將曹操的大纛送來,不過是為了唬你,青州戰事未歇,徐州流民遍地,她疲憊已極,縱有心,也無力來淮南,如何能再度南下?就算是關雲長來,他也要休整一番,那時莫說汝南,便是淮南,將軍多半也能收入彀中。」
「既如此」張繡皺了皺眉,「先生為何不願我取之?」
「兩郡荒蕪,將軍從何處取軍糧?江北有劉表,江東有孫策,將軍又如何當之?」賈詡慢悠悠地說道,「將軍想要的,不過是一塊落腳地,劉表能給,劉備便不能給嗎?」
這是什麼話。
他想要的,自然不是替劉表當一條看門狗。
難道替劉備當狗,就是他心中所願了嗎?
但賈詡似乎已經察覺到張繡那狐疑而憤怒的目光,因此又繼續說了下去。
「將軍,而今大勢在劉備啊。」
「大勢?」
張繡是西涼豪族出身,書讀得不多,但確實讀過。
因此他聽得懂「大勢」兩個字,但放在這裏,他暫時聽不懂。
賈詡也沒準備再嗆着風給他繼續上課,而是將身體靠在了皮毛里,慢慢閉上眼睛,養一養連夜行軍的疲憊。
現今光武事將重演,朝廷察覺不到,難道這些諸侯也察覺不到嗎?這時候不與劉備結好,更待何時呢?
這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
鮮血已經漸漸冷卻,變成了紅色的冰,因此許多屍體半凍在了泥土裏。
士兵們必須立刻將他們刨出來,因為過了這一夜,就是真凍在地里,想拔也拔不出來了。
輜重、糧草、布匹、金銀、那些西涼兵在兗州大肆劫掠的東西,現下必須一件件地吐出來!還回來!
甚至也包括了那個領朝命而來的西涼將軍。
他不僅是朝廷親封的衛將軍,他還是天子的岳丈!
他縱敗了,只要曹孟德還是朝廷的兗州牧,就不該待他無禮!
他這樣大聲地咆哮着,那張染上血污的臉仍然帶着勃勃的生氣,臧洪也被他的話所打動了,上前一步,想要替天子為其說項時,這名統帥忽然拔出了身側親隨的長刀。
「曹公!」
一蓬鮮血如彎月一般,灑在了雪地上。
臧洪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具頗為魁梧的身軀慢慢倒下去,轉回頭去看向曹操時,發現他甚至不是帶着怒意砍下的那一刀!
「他想回去,」曹操說道,「就令人將他的頭顱送回去吧。」
他的神情那樣平靜,似乎在說「我昨天看了一篇新賦,寫得很好。」
但注視着這一幕的兗州將士早已忍不住地歡呼起來!
他們的身體裏帶着多少壓抑已久的痛苦,此刻的歡呼和嘶吼就有多麼的歇斯底里。
天漸漸暗下去了,夕陽落在了這片戰場上。
臧洪的士兵已經回了營,兗州的士兵則是進了城。
城外的人不多,那遍地的屍體被搜刮完畢之後,還有人留在外面,將頭顱一顆顆地砍下,準備堆在城外築起京觀。
士兵們需要用這種殘暴的方式來炫耀他們的勝利。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去,有人點起火把,立在京觀四周,很快引來了鄄城的百姓圍觀,滿臉驚駭,指指點點。
而帶領士兵們打勝這一場的人,遠遠地騎在馬上,注視着他們的興奮與吵嚷。
他的神情裏帶着誰也看不懂的痛苦,甚至連淚水都掉落得那樣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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