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雙喜把李安澤留下的筆記本交給他,李安澤平時沒事就愛寫日記,還有撫恤金支票。姐夫接過去時苦笑一聲,說:「人都沒了,要錢幹什麼!小李子喲。」
「他是怎麼死的,在哪裏?」李大姐哭了許久,終於淚眼婆娑的抬起頭來問。
「救人,李安澤是救人死的。」
她哭了:「他從小就喜歡幫人!就從來不想着自個你不想着自個也想着姐姐呀」
女人淚如雨下,絮絮叨叨的埋怨着。譚雙喜坐如針氈,只好按照事先商量的說辭說道:「我們在廣西的時候,桂林戰役衝進明軍大營的時候,對面打了一炮,小李子把旁邊兩個兵都按倒在地上,自己卻受了傷。」
譚雙喜看了看張來才,似乎在暗示被救下來的人就是他:「傷口就在脖子上人很快就沒了。」
張來才看了譚雙喜一眼,因為原來商量謊話的時候,這個角色本是譚雙喜的,可譚雙喜寧願把從死亡邊緣拯救出來的幸運讓給他。
「大炮,打在脖子上」她喃喃道,似乎不能相信。
「一下子就過去了。」譚雙喜說,「基本上沒感覺。沒什麼感覺」
「就像東邊符家小兒子,那次颳風被瓦片砸了一樣。」她丈夫幫着解釋,「人一下就昏了,疼都不疼。嗯!」
但女人想了想,還是流眼淚,流個不停。
姐夫看了兩人一眼,點點頭,扶着李大姐進了裏間。譚雙喜在堂屋坐着,膝蓋並緊,頭頂有幾聲稚嫩的鳴叫,抬眼一看,屋頂的木檁子上結了一個泥巢,兩隻乳燕探出頭來。
過一會兒,李大姐跟丈夫一起出來了。她已經好了些,手上捏着一疊信封,一看就知道是由營地發回來的軍郵。
她把信拿給兩人一起看,信封表面皺巴巴,有的地方沾着污漬,但是每個摺痕都仔細的重新壓平了,看得出保管的人很用心。
譚雙喜撫摸着信件,從一個充滿了熟悉感的信封里,掏出好幾頁紙,展開一看確實李安澤親筆寫的字體。字寫得很大,而且還七扭八歪,這並不是寫信人得文化程度低,而是戰場上行軍中空閒時間掏出信紙寫幾句,只能就着背包活着大石頭寫。
「姐,我在北方過得挺好,別掛念。吃得好,睡得香,行軍作戰也不比平時訓練更辛苦,我都胖了!隊伍的士氣很高,明軍不堪一擊,走到哪裏都有歡迎我們的群眾」譚雙喜一邊讀,一邊想起了他們剛剛跨過海峽登陸北方大陸的時候,李安澤那副笑眯眯的、跟誰都很熟絡樣子。不過後來他瘦得很快,因為在那兒患了消化不良。
「我已經晉升中尉了,職務也把代理兩個字摘掉了,現在是正式的排長了,管着幾十個弟兄。我年紀小,可他們都服我」
李安澤在排里差不多算是年齡最小的,軍士和老兵普遍服役都在三年以上。年輕的軍官到部隊,沒點真本事的確降服不了老兵油子。這點上譚雙喜是相當服氣的。一旦進入戰鬥,他就是個堅定果敢的軍人,排里所有的士兵很佩服他。無論是組成橫隊齊射還是以縱隊衝擊,再或者以散兵襲擾,李安澤都是站在第一個。
「我想家了,想吃你做的魚,想村里符大媽做的魷魚乾,想夜裏稻花得香氣,想山上的那個水塘,想要在下次休假時在海邊釣魚。真希望爹娘還在,也能在家裏等我回去。你說的結婚的事情不忙,等打完仗再說吧。」
李安澤的母親早亡,父親沒有續娶,靠着做木匠活把姐弟兩個拉扯大,原本李安澤上了軍校,家業有了興旺的勢頭,父親卻在外出做活的途中遭了事故去世了。
「我們營現在調到廣西作戰了。你沒見過我們這兒的風景,全是山!粵北也是山,這裏的山更多。行軍就是在山裏不停地轉!你以為馬上就要走出去了,轉個彎又是一片片的大山,就能把頭看暈了」
山不停地轉,是的,廣西的山真多,桂林戰役里,全營三天走了兩百里去救援桂林,不得不在夜裏行軍,沒完沒了得上山下山,沒完沒了得轉彎。連長是個急性子,不住的要問嚮導,還有多遠。嚮導總是說,快了快了,轉過這座山就是,結果呢,轉過這座山只會看到更多的山。不要想還有多遠,不要想去哪裏,跟着走就對了。
「據首長說陽朔是個很美的地方,城裏有很多吃飯和喝酒的地方,但是我什麼都沒有看到。房屋被燒了多半,到處都是死人,官兵的一個把總居然在縣城公開劫掠,一條街從頭搶到尾,殺了許多人。街上的幾家大戶去全家都被死了,還有一些還不會走路的孩子。打掃戰場的國民軍從一口井裏撈出來十四個人,只有一個小姑娘還活着,看着滿地的屍體,我們幾個一句話也說不出。我一整天都吃不下飯,一閉眼就想起那些可憐人。壞人我們見多了,壞到這個地步一點人性也沒有的還是第一回見到」
李中尉有一個稱得上還算幸福的童年,在連隊的訴苦會上唯能說的「苦」的就是曾經有「鄉賢」不給他爹工錢。這造就了他淳厚善良的秉性,看不得世間的苦難。每每遇到這樣的場景他就會寢食難安。作戰的時候,這種情緒會變成異常幟熱的仇恨。
信到這裏就結束了,譚雙喜從信紙上抬起頭,又對李大姐說:「他沒受什麼苦,只一下子就過去了」仿佛這句話能夠補償什麼似的,
這封信其實是譚雙喜幫着李安澤寄出的,那是在桂林戰後,李安澤被大家七手八腳的抬上醫療船的時候,李安澤交給他的。轉了一圈,又在這裏看到了熟悉的信封,看到了曾經是私隱的內容,但是寫信的人已經不在了。在桂林的分別,那最後的一把,無論是譚雙喜還是李安澤,都沒有想到竟成永訣。想到這裏,譚雙喜的眼眶一酸,忍不住流出眼淚來。
李安澤的傷口在肚子上,譚雙喜衝過去的時候他正用搪瓷碗捂着傷口,鮮血正從他的指縫中流出。看到譚雙喜拿着急救包過來,他關照道:「幫我綁上!」
腹部受傷,按照傷口處理流程,要用乾淨的碗或者杯子覆蓋傷口,防止腸道流出。譚雙喜記得這些口訣,趕緊幫他綁好傷口。
「還有兩個!」李安澤臉色有些蒼白,示意了下。
他身旁還有兩個兵,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一發霰彈在近距離橫掃了整個排的左翼。
等到譚雙喜轉回來,李安澤靠在一棵樹坐在地上,腹部的傷口又被他自己加固一下,譚雙喜看了看沒什麼沒有更多的血滲出來,一時半會大約沒什麼大礙。
「兩個都死了。」譚雙喜說着在他身邊坐下,掏出一支煙給自己點上,「明軍已經跑了,仗打完了。這會開始打掃戰場了。」
「給我一口。」
「你剛受傷」
「我又沒傷到肺,腸子流出來只是禁食禁水,可沒說需要禁煙。」
「好吧。」譚雙喜把嘴裏的煙放到李安澤的嘴上,「你就抽兩口提提神,這可是大傷。自個得小心。」
「排里傷亡了幾個?」
「陣亡兩人,需要送醫院的輕重傷算上你還有四個。」
李安澤喘了口粗氣,笑道:「這傷,短時間裏是回不來了。你是個好上士,你先兼着排長的職務」說着他指了指他的軍官挎包,「幫我拿來。」
譚雙喜給他把挎包打開,李安澤拿出他的軍官筆記本,在上面寫了一張字條,撕了下來。上面用鉛筆潦草的寫着:「我推薦步兵上士譚雙喜同志擔任本排代理排長」。下面是他的署名。
隨後他又拿出一本《指揮官素養的養成》小冊子,塞到譚雙喜手裏:「這本書很好,你有空就讀一讀,大有益處。」
「書我會好好讀的,你好好休息。別操心了。」譚雙喜見他形容有些萎靡,趕緊說。
醫療船來的很快,但是很簡陋。就是一條當地徵用的貨船放了固定擔架用的托架和座椅。上面還有兩名衛生兵和一個營屬醫療箱。重傷員先被一個個的抬了上去,然後是輕傷員。譚雙喜幫着擔架兵把排長抬上了船,看着滿船的傷員和被到處是血跡的甲板,不免有些慌張。李安澤囑咐了幾件事,又安慰他道:「不礙事,坐船比車舒服。」接着他又說道:「排里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我一定做好!」譚雙喜立正敬禮。
「你去吧,」李安澤說,「等我回來。」
這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李安澤。部隊回到廣州休整的時候,從醫院歸隊的傷兵帶來了李安澤的死訊,譚雙喜只記住了其中幾個字「傷口感染」,沒有遺言,沒有臨終關懷,沒有醫生的寬慰,就這麼幾個字,把一個活生生的人,譚雙喜最敬愛的排長李安澤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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