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七十七 枯燥的行軍

    草原征戰自有其特點。

    首先,軍隊不能聚集在一塊,因為牧草不夠吃,必須分散開來。

    其次,這裏不像中原,甚至不像剛打的雲南,很難劫掠到足夠的糧食,一切都靠出征時攜帶的牲畜,必須邊行軍,邊放牧,速度有限制。

    第三,別看草原廣闊,平坦無垠,到處都是路,但受限於水源,其實就那麼幾條路線。

    朱瑾人生中大部分的軍事經驗都是在中原獲取的,最近一年惡補了草原作戰的模式,有了些許認識,但如此長距離的行軍,依然讓他感到不可思議。

    但看其他人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又不由得感慨:邵夏這個政權,胡風濃郁得很啊!

    五月二十三日,被任命為先鋒斬斫使的朱瑾引奉國軍騎兵、女真諸部義勇軍四千六百人為先鋒,配部落兵五千為輔兵,趕着牲畜,當先離開黑城子,向西進發,踏上了征程。

    邵樹德想起朱瑾那副迫不及待的模樣,有些感慨。三十歲的時候不投靠過來,出去瞎混,快五十了卻又急着說「教練,我想打籃球」,何必呢?

    朱瑾出發後,王彥章被任命為右翼游奕討擊使,率府兵、鎮兵、州兵及平盧、橫野兩部騎兵,共萬人,配部落兵八千為輔兵,繞道北線,於五月二十五日,趕着牲畜向西進發。

    五月二十六日,左翼游奕討擊使折嗣裕率鐵騎軍萬人,繞道南線出發,撥兩千部落兵給其充作警戒游騎,兼放牧牛羊。

    邵樹德則在黑城子打獵,等待物資、人員的進一步集結。

    五月底的時候,他收到了京中傳來的消息。

    燕王邵明義平定了通海都督府的叛亂,但回到昆州後病倒了,五月初才恢復。

    邵樹德將這份奏報仔仔細細看了三遍,這才放下。

    還好,太子第一時間遣良醫南下。雖然等醫官抵達的時候,燕王已經疾愈,但這個態度是好的。

    邵樹德另外一件感興趣的事情就是,六郎勤學武藝,身體素質不僅僅只能用好來形容了,甚至可以說非常出眾,但依然病倒了,原因未知。經此一遭,還願意去雲南嗎?

    五月上旬的時候,太子妃朱氏誕下一子,群臣皆賀。

    邵樹德也稍稍放下了心,但太子不喜歡玩女人也是個問題啊。三十歲的人了,才一子一女,邵樹德深刻懷疑他是大北方戰爭時瑞典國王卡爾十二那種人,終身未婚,沒有子嗣,戰爭狂一個,常年在外打仗,與武夫們待在一起。

    若非自己強按着二郎的頭,估計他更願意住在軍營里,而不是太子府。

    想到這裏,邵樹德摸了摸王氏漸漸隆起的小腹,笑了。給太子「創造」了那麼多弟弟妹妹,以後看你支付祿米的時候還笑不笑得出來?

    王氏則一副心若死灰的模樣。聖人帶了四個女人隨駕服侍,但鐵了心要她懷孕,她也沒有辦法。作為一國太后,懷孕生子這種事簡直太挑戰她過去的人生觀了,但她又沒勇氣自殺,只能稀里湖塗過一天算一天。

    前些時日,聖人與諸部酋豪會盟,當眾說出的話,簡直讓她懷疑自己的耳朵。她是南詔人,但漢化很深,這種赤裸裸的草原大汗風格還真讓她吃不消。

    哦,對了,她現在不是王氏,是蒙氏了。因為聖人聽聞她曾祖王嵯巔曾被賜予王族身份,改名蒙嵯巔,因此讓她恢復蒙姓。

    這日子過得……

    邵樹德繼續翻看奏疏。

    有派往雲南的巡查御史彈劾李唐賓,說他殺戮過盛,雲南軍民不安。最後還暗暗提到燕王「失職」,說他在昆州病倒的時候,龍虎軍在通海都督府大開殺戒,劫掠民財不可計數。

    御史的這些話,邵樹德其實是信的。

    龍虎軍是什麼部隊?淮南黑雲長劍軍的老底子。

    這支部隊固然能打,但軍紀是出了名的差,楊行密時代就是重點監管的對象。邵樹德不相信他們僅僅只是投降了大夏,就立刻改性子了。

    殺戮之事,大抵是有的,甚至可能還被澹化了。

    他現在微微有些後悔了。

    雲南有多少人?因為南詔疏於戶口統計,很難說得清楚。但其鼎盛時期,一百多萬人肯定是有的,不然你很難想像有成規模的具裝甲騎,有大隊騎兵,還動不動拉起十幾萬軍隊長期征戰——從天寶十一年(752)正式立國開始,南詔一百四十多年的歷史中,有長達四十二年在與大唐、吐蕃、驃人乃至境內各部落打仗,且出動十萬以上大軍的次數極多。

    沒有一定的人口規模,沒有一定的經濟基礎,是支撐不起這般窮兵黷武的——當然,到了滅亡前二三十年,確實也支撐不起了,不然鄭買嗣也沒那麼容易改朝換代,實在是民生凋敝,大家都受不了蒙氏了。

    現在雲南還有多少人口?沒人能說得清楚。

    聯想到明朝初年,三十萬大軍進攻雲南,因為山川地理的原因,史載絕大部分補給是靠繳獲,可見當地的人口、經濟規模依然不可小視——打雲南,自唐朝鮮於仲通開始,就沒有過從外地千里運糧的做法,實在是交通條件不支持。

    能短期內支持三十萬大軍征戰,這實力相當了得了,當時雲南人口當在二百萬以上——但絕大部分應該沒上戶口,事實上直到明朝後期,雲南絕大部分人口應該還是沒上戶口。

    邵樹德猜測,此時雲南的人口大概率在百萬以內,且「無效人口」(未編戶、不納賦稅)的比例很高。李唐賓、朱延壽這一通亂殺,據派出去的監軍密奏,不下十萬人,有些過分了,事實上超出了籌糧的需要,有點故意殺人劫財的意思了。

    再搞下去,怕是要全境烽火,四處作亂。考慮到軍中屢有疫病傳出,是時候收手了。於是他喊來了宮官解氏,令其書寫一份書信,發給太子。

    「陛下對高昌回鶻喊打喊殺,在雲南又下令止殺,何也?」輕撫着小腹的蒙氏突然問道。

    「哦,朕要為咱們未出世的孩兒祈福。」邵樹德隨口答道,繼續翻看下一份軍報。

    蒙氏低下頭去。

    南詔崇佛,對這個說辭,她是真信了。

    「稍等下,再讓吾兒於江南、江西招募百姓,發往——」邵樹德想了想,道:「通海都督府殺戮得有些狠了,就發往這邊吧。」


    明初那會,三十萬大軍基本都留在雲南了,分至各地。這些兵員其實是最好的移民,但邵樹德知道此時他沒這個條件。

    你讓龍虎軍留在雲南燒殺搶掠,他們是願意的,但讓他們定居屯墾,別開玩笑了。真要下這個命令,最大可能是割據城池作亂。

    沒辦法,還是得遷移正宗的老百姓過去。通海都督府被朱延壽殺得有些狠,空出來了許多地方,就先讓江南百姓過去接手。

    在這件事上,邵樹德也是有私心的。

    通海都督府,那可是段思平的「龍興之地」啊。算是雲南平原面積相對較多的地方,山嶺的也相對緩和,不像其他地方那麼險峻,利於開墾坡田。

    南蠻已經開發了那一片百餘年,接下來讓漢地百姓再去搞一搞,後面就好辦多了。

    最後一份是有關于闐國的。

    他們的國君在前年死了,新君繼位已兩年,剛剛穩定住了國內局勢。但聽望司密報,新君因祖上曾娶李唐宗室女為妻,又非常仰慕唐朝,故改名「李聖天」。與中原的各個藩屬國類似,關起門來做皇帝,建元同慶,並自己給自己搞了個尊號:大朝大于闐國大政大明天冊全封至孝皇帝。

    對於關起門來稱帝這種事,自古以來無法杜絕,邵樹德也不以為意,只要不公開,仍然自承是中原冊封的藩屬國就行。

    李聖天遣使至洛陽,自言七月出兵兩萬,攻回鶻,期待與中朝王師會於西州。

    洛陽慰勉了一番使者,並派人回訪,督促于闐出兵。

    邵樹德看完後,覺得沒什麼問題,在這件事上他不打算遠程操作。

    處理完這一攤子事後,六月初一,他委任樞密副使徐浩為供軍使,繼續留在黑城子,接應各部送來的牛羊馬駝,自領中軍主力五萬七千餘人西行,開始西征。

    ******

    時已六月,正是草原上最好的季節。

    很多隨駕官員、宮人、軍士是第一次在草原上進行如此漫長的行軍,感到十分新鮮。

    因為是在大草原上,缺乏紮營器具,故每至傍晚,除了從部分馬車上卸下木料,粗粗圍起一個很小的柵欄供聖人居住外,絕大部分人都是在野地里搭帳篷,甚至幕天席地。

    每日天未亮,征自各部落的輔兵就開始擠奶、做飯。

    牲畜尚未開始大批量宰殺,因為出發時攜帶了很多肉乾,在草原上採集部分野菜、蘑孤後,混着煮一鍋肉湯,就算大酺了。

    肉乾的味道很怪。

    靈州有成規模的肉製品加工行業。在西征之前,官府至農戶家採買老牛,大批量宰殺後,取出脂肪較少的紅肉,長時間乾燥後,重量變得只有原來幾分之一,然後再使勁敲打、磨碎,進一步壓縮,然後裝進密封的罈子裏——如果不講究的話,直接塞進牛膀胱也行,更便於攜帶。

    製作這種肉的過程很長。取出食用時,遇水膨脹好幾倍,可以供十個人吃半個月——當然,這是理論上,實際上不太夠,味道也不敢恭維。

    比起肉,奶製品還是主要食物。隨軍攜帶的乾酪、奶粉,每天現擠的牛羊奶等等,就連條件最好的聖人,早上吃的也是野菜乳粥。

    生活是艱苦的,一開始感到新鮮的人,在行軍十餘日後就受不了了。

    景色單調,除了草原還是草原,偶爾見到一點山,就高興地跟什麼似的。

    蚊蟲太多,每天晚上都被咬得睡不好覺。他們又不是聖人,有雙胞胎幫着驅趕蚊蟲,每日專人晾曬被褥衣物,還有充足的驅蟲藥物。

    吃的東西讓人上火,嘴角起泡。

    奶酪、奶粉、酸漿、奶豆腐……除了奶還是奶,有一把野菜、一袋蘑孤都讓人兩眼放光,聖人請飲酒、喝茶、吃點心的時候,更是讓人難以忘懷的極致享受。

    除了干糞之外,找不到樹枝枯草,極其缺乏燃料。大多數時候吃冷食,讓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另外一點就是,水很緊缺。

    不是每天都沿着河流行軍,有時候一連好幾天,都找不到任何水源,隨身攜帶的牛皮水囊里的飲用水都要數着喝,更別說沐浴了。

    這個時候,隨駕的文人們也不得不笑罵那些武夫。怪不得平地七尺雪的時候都能日夜行軍,追着敵人砍呢,就這份牲口勁,他們是真比不了。

    七月初,經過月余長途行軍,前方終於出現了高聳入雲的山脈。

    秘書郎崔梲、右補闕崔邈見了,興奮地賦詩數首。

    「此為何山?」邵樹德問道。

    崔梲仔細研究過兵書志略、史料文檔,聞言立刻回道:「陛下,此為金山東南尾閭,無名。」

    金山是漢名,蕃人謂之「阿爾泰」。

    金山東南尾閭,邵樹德也不知道在哪。嚮導只知道路怎麼走,但你要讓他說每一座山脈的名字,他也叫不上來。或許,就連蕃人也沒那個閒心給每一座山峰都取名吧?

    邵樹德猜測,這裏應是是後世外蒙的戈壁阿爾泰省,離中蒙邊境不遠。古代絲綢之路北線經常走這裏,因為在阿爾泰山南側有一條平坦的走廊,多草澤,適合補給水草食物。

    此地離北庭還有一千二百里左右,路才走了一半啊!

    不過再往前要小心一些了。充當先鋒的朱瑾離此二百餘里,閒得蛋疼的他剛剛突襲了一個小部落,也不知敵友,反正干就完事了。

    戰鬥過程十分輕鬆,因為敵人根本沒來得及聚攏人手,就直接被殺穿了。但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在向夏軍敲響警鐘:再往前走,就要進入敵人腹地了。

    而事實上,這裏也是歷史上回鶻汗國的西南境了。

    「讓朱瑾不要停,繼續向前。」邵樹德下令道:「另給王彥章、折嗣裕下令,緊緊跟上,各自保持三日路程。」



第七十七 枯燥的行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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