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的其他人也都知道裴霖曄這番話其實是說給他們聽的,是在告訴他們楊太妃是遭了點罪,但性命無虞,新帝沒打算要她的命。
顧玦左手的食指在扶手上漫不經心地叩動了兩下,對着躺在擔架上的楊太妃道:「太妃,你可以說了。」
楊太妃:「」
被杖責了三十的楊太妃心情與之前已經是大不相同了,之前有多麼自信張揚,現在她就有多麼忐忑惶恐。
她被那實打實的三十大板打怕了,對那個人說的話也產生了質疑,此刻心生了打退堂鼓的念頭。
那個人可沒說她會挨打啊,他口口聲聲地說顧玦為了顧全他天子的名聲,必然不會下令杖責她的。
此前,楊太妃也覺得對方說得有理,三年前安樂侯在宮宴中喝醉了,發酒瘋,君前失儀,本該杖責二十的,可先帝顧琅為顯示他的寬容,輕輕放過了。
楊太妃猶豫之間,就聽顧玦又道:「你不是要告御狀嗎,不告了?」
顧玦優雅隨性地輕輕扇着摺扇,神態間帶着幾分饒有興致,幾分居高臨下。
這一瞬,楊太妃感覺自己仿佛一隻卑微的螻蟻,可以被人輕易碾壓
她死死地握緊了拳頭,眼眸里明明滅滅,最後還是把那一絲躊躇、惶恐的情緒給壓了下去。
不能退了。
她都已經挨了三十杖,現在退豈不是白挨了這頓打,前功盡棄?!
現在退了,就拿不回那萬貫家財,拿不到爵位,更會讓自己成為京城的一則笑話!
告,怎麼能不告,這御狀必須要告。
心裏打定了主意,楊太妃虛弱卻堅定地開口道:「臣婦要告。」
楊太妃躺在地上的擔架上,看不到殿外,全然沒發現殿外又出現了幾道身影,兩個錦衣衛帶着兩個容貌有三四分相似的華服男子往華蓋殿方向走來。
在正殿左側站成一列的禮親王、刑部尚書等四人卻看到了,飛快地交換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
很快,兩個華服男子就走到了正殿外的屋檐下,並肩走了進來。
年長的那個二十五六歲,着紫色直裰,相貌俊逸,未語先笑,氣質磊落灑脫;年紀輕些的那個二十來歲,五官也十分俊朗,只是略略發福的身形以及閃爍不定的眼神讓他顯得不夠挺拔。
這對兄弟正是顧錦以及楊太妃的親子顧銘。
「皇上,顧錦與顧銘帶到。」其中一個小鬍子錦衣衛對着顧玦抱拳稟道。
顧錦神情坦蕩,落落大方,而顧銘的形容中卻有一絲忐忑,尤其是當他發現楊太妃躺在擔架上虛弱的樣子時,目光中的忐忑更濃了。
母妃竟然被杖責了,難道
顧銘垂眸用詢問的眼神看着楊太妃,楊太妃對着他微微點頭,意思是一切如計劃進行。
顧銘卻不能放心,惶惶不安地站到了楊太妃的擔架旁,猜測着新帝宣他覲見到底是為何。
楊太妃因為兒子的到來變得更堅定了,咽了咽口水,接着道:
「臣婦要告繼子顧錦分家時,欺負幼弟,對繼母不孝,不是嗣子,卻分走了七成家產。」
「告皇后因為顧錦與她有親,就偏幫包庇,任顧錦欺負孤兒寡母。」
「告皇上您縱容皇后,偏聽偏信,因皇后一人之言,令我靖郡王府的爵位至今空懸。」
她心裏是真的恨。
為了兒子顧銘承爵的事,她上過兩道摺子,一道是先帝顧琅在世時送上去的,另一道是新帝登基後又重新遞上去的,可新登基都兩個多月了,還壓着那道請封摺子。
明明自家已經把七成的家產分給了顧錦,新帝居然還不把爵位給顧銘,既如此,那麼她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地來敲登聞鼓,狀告分家不公、襲爵不公,她要把該屬於顧銘的爵位和家產全都要回來。
楊太妃說得義憤填膺,起初聲音很低,漸漸地,越來越用力,似乎把這段日子的憤懣與不甘全都傾訴在這字字句句中。
可謂是字字血淚,聲聲悲吟,聽得宣舉人之外的三個舉子都對她升起了同情。
宣舉人微微蹙眉,楊太妃這幾句話簡直把皇后說成了禍國妖后,新帝就是一個為美色所誤的國君!
御座上的顧玦興奮盎然地聽着,眉眼含笑三分春,仿佛楊太妃只是戲台上一個蹩腳的戲子,這一番唱作俱佳不過是逗他一樂。
沈千塵也不過把楊太妃當個樂子,聽對方說顧玦縱容她的時候,她忍俊不禁地笑了,默默地往顧玦空閒的
左手遞了一杯茶,對着他眨了下眼,眸光瀲灩。
沈千塵從來沒想過自己居然還有成為蘇妲己的潛力,若非場合不對,她現在已經忍不住笑歪到顧玦懷裏了。
她該說楊太妃有「眼力勁」,還是沒「眼力勁」呢。
沈千塵很想笑,禮親王卻是氣得仿佛全身的血都上涌到了頭顱般,腦門發燙,臉色煞白,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楊太妃簡直不要臉!
別的不說,分家的時候,他以及其他宗室王親們還有顧南昭都是在場的,分家都是按規矩分的,因為顧錦放棄了繼承權,顧銘作為嫡幼子就成了嗣子,所以分了他七成的家業,可當日顧銘也不知為何急需用錢,非要拿產業去換現銀。
禮親王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顧銘當初肯定是犯了什麼事,才索要現銀,只不過他懶得管,也懶得說而已。
楊太妃喘了兩口氣,憤憤不平地還在說着:「臣婦不服,今天就是拼着被廷杖三十,也要請皇上還臣婦一個公道!」
說出這最後一句時,她的眼圈頓時紅了,聲澀語咽。
等楊太妃說完了,顧玦悠然放下茶杯,唇角依然噙着淡淡的笑,問道:「都說完了?你是不是已經忘了分家那日,朕也在場。」
她當着他的面就敢加油添醋、胡編亂造,顧玦真不知道是該贊她膽大,還是無畏。
別人也許會被楊太妃誤導,但顧玦、沈千塵與禮親王在靖郡王府分家當日都是在場親眼見證的。
刑部尚書等幾位大人以及四個舉子則是驚疑不定,揣測着顧玦這句話的言下之意。靖郡王府分家的背後莫非還有什麼隱情?!
楊太妃:「」
楊太妃被噎了一下,眼神遊移閃爍,立刻又振作了起來,硬聲道:「是,當日皇上也在場,皇上您當日會去郡王府不就是為了給顧錦撐腰嗎?!」
顧錦早已笑不出來了,被楊太妃這顛倒黑白的一番話氣得雙手發涼,牙關咬得咯咯作響。
他有很多話想說,但是他來之前就被錦衣衛交代過,現在顧玦沒讓他說話,他就不能說,只能先忍着。
他也怕他說太多了,言多必失,萬一讓別人抓住了把柄,反而令沈千塵為難。
顧錦心有顧忌,所以能忍,禮親王卻不能忍下去了,怒火高漲地對着楊太妃斥道:「楊氏,你空口白牙,顛倒黑白,真當本王是啞巴嗎?!」
禮親王不稱弟妹,當眾稱楊氏,可見氣到了極點。
他雖然怒火攻心,但還記得場合,隨即就對着顧玦揖了揖手:「皇上,請恕臣君前失儀。」
禮親王深吸了兩口氣,冷靜了不少,有條不紊地接着往下說:「當日分家,按照宗室規矩,嗣子分得祖宅以及七成產業,剩餘產業由其他幾分均分,嫡子比庶子多分一成。」
「有分家文書為證。」
宗室的分家文書都在禮親王這裏有備份,他進宮也早有準備,立即就從長隨手裏的一個木匣子裏取出了一份文書,交由那中年內侍呈給顧玦。
顧玦飛快地掃了一眼分家文書,就讓中年內侍再交由刑部尚書、大理寺卿與左都御史一一看了。
這份分家文書寫得很詳細,明確地寫明了靖郡王府公中有多少鋪子、莊子、田地等產業以及現銀的數量,也寫明了顧銘分七成,顧錦分一成二,前者拿產業,後者拿現銀。
分家時是把產業折換成現銀的價值分的,可誰都知道產業年年有出息,好的產業有市無價,可遇而不可求,價值遠超現銀。
三位大人全都細細看了一遍,確認這份分家文書沒有任何問題,可以說,按照這份文書分家的話,吃虧的人肯定是顧錦。
片刻後,那份文家文書就回到了顧玦手裏,顧玦又讓人拿去給四個舉子也看看。
包括宣舉人在內的四人皆是一驚,多少有些受寵若驚。
他們四個人能在這裏親眼聽審,已經是一種莫大的禮遇,這裏有王親,有一品大員,根本就沒有他們置喙的餘地,沒想到新帝居然如此禮賢下士,心裏既是驚喜,又緊張極了。
四人湊在一起細細地看了這份分家文書。
雖然他們不知道宗室分家的規矩,但也可以根據普通百姓分家的規矩聯想,百姓家多是長子贍養父母,所以祖宅屬於長子,家業也會多分些給長子,同理可論,嗣子承爵,分得大部分產業,也可以理解的。
按照這份文書看,楊太妃的親子顧銘明明分了大部分產業,得了天大的便宜,現在卻猶嫌不夠該不會是
他分家後把所有產業全都敗光了,如今又想找其兄顧錦討銀子吧?!
這種事也未免太有辱斯文了!
四個舉子彼此看了看,此時此刻,他們也都意識到了整件事中種種不合情理之處。
有道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郡王府就是再落魄,哪怕此前楊太妃母子只分得了一成的家業,楊太妃也不該淪落到連一件完整的好衣裳都沒有,可是她卻穿着一件打補丁的衣裳跑去敲登聞鼓,在大庭觀眾下哭訴日子過不下去。
楊太妃落魄至此,穿得連個普通百姓也不如,反而她的兒子顧銘身着華服,這裏哪裏像是母子倆,就仿佛子是主,母是仆一般。
若是論不孝,顧銘連贍養生母也做不好,這才叫真不孝吧!
原本舉子們還對被杖責了三十的楊太妃有那麼一絲絲的同情,此時此刻這點同情已經煙消雲散、蕩然無存了。
隨着這道分家文書的傳送,風向立變。
既然分家文書沒有問題,那麼也就不存在皇后包庇其姨父以及新帝縱容皇后這兩樁罪狀了,甚至於,楊太妃口口聲聲地控訴新帝壓着靖郡王府請封爵位的摺子這一點,是不是也有什麼別的隱情呢?!
眾人看向楊太妃、顧銘母子的眼神都變了,好像都帶上了一根根刺,想要刺破他們的皮肉看看他們的血肉與心肝到底是何種顏色。
楊太妃:「」
顧銘:「」
楊太妃一時啞口無言,面色陰晴不定。
她來之前,那個人就告訴過她可能發生的幾種可能性,她最好是能逼顧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她才會跑去敲登聞鼓,激起這些學子的一腔熱血,就是希望這些學子們能鬧上一鬧。
下個月就要會試了,在這個時候要是鬧出宗室醜聞,難免會讓皇家淪為學子們的笑柄,有損皇家威儀。分家也好,襲爵也罷,這本是宗室的家務事,顧玦總得要給顧氏留幾分顏面吧?!
楊太妃心中原本是希望顧玦用爵位和銀子堵她上的嘴,她得償所願,而顧玦也可以給等在外面的這些學子們一個交代。
如此,兩全其美,各得其所。
可惜,局勢還是走到了那個人說的另一種可能,從顧玦把那份分家文書拿給刑部尚書等人過目時,楊太妃就知道這件事變得更麻煩了。
楊太妃咬咬後槽牙,勉強定了定心神,接着道:「的確,本來家產是按這個分家文書分的,但是皇后幫着,用三十萬兩就買走了郡王府六成的產業!」
「那六成的產業本來可是價值兩百多萬兩!」
本來顧銘是分了七成家業的,可是被顧錦區區三十萬兩賤價買走了六成,只餘下了一成,所以才會導致郡王府公中虧空,而她只能不斷以她的嫁妝去填補虧空。
其他人聽了不由倒吸了一口氣,也在心裏算了一筆賬:除非是傻子,誰也不會為了三十萬兩,就賣了兩百多萬兩的產業。
難道真的是皇后以權勢威逼楊太妃與顧銘母子?!
「臣婦與犬子也是被逼無奈,無能為力啊!」說着,楊太妃淚如雨下,心如刀割,心口似是被人用刀子剜了一個又一個的口子。
她是真的為那筆足以吃穿幾輩子的產業感到心疼。
「原來如此!」顧玦驀地收起了摺扇,將摺扇在掌心輕輕地敲擊了兩下,似是若有所思。
楊太妃眸光閃了閃,心下有些得意:這件事可掰扯不清楚,當日在場的都是王親,是自家人,就是禮親王否認她的話,她也可以說禮親王偏幫皇后。
新帝若是宣其他宗室王親進宮,她也是同樣的說法。人都是同情弱者的,反正她只要做出一副被欺凌的姿態就可以了。
「那三十兩銀子呢?」顧玦問道。
楊太妃在心裏描繪的圖畫立刻就被顧玦的這個問題給撕裂了。
她怔了怔,沒想到顧玦沒說是顧銘主動賣,而是把話題轉到了銀子的去除,一時噎住了。
所有人都在看楊太妃,也都注意到楊太妃的神色不對。
她身旁的顧銘更是身子一顫,冷汗一滴滴地自額角滲出。
顧玦再問:「依你所言,顧錦低價把產業買走了,那銀子應當有三十萬兩,那些銀子呢?」
「是全都揮霍光了?」
「還是,你與顧銘故意裝作沒銀子,來告假狀?」
顧玦的質問一句比一句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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