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中。
群臣低低的議論聲依舊在繼續。
不過有了王文這番鬧騰,大家討論的重點,明顯已經轉變到了太上皇的聖命,到底有沒有效的問題上。
于謙依舊站在殿中,瞥了一眼絲毫沒有認錯意思的王文,他的目光中,也多了幾分莫名的意味。
旋即,于謙收回目光,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繼續道。
「陛下,君上本非聖人,有過臣下當諫止,明知詔諭損國家軍民而遵行者,乃諂媚佞上之輩,故此,天官大人所言,雖有冒犯,但卻並非全無道理。」
這番話說出來,在場變得安靜下來。
這還是頭一次,于少保會贊同王文的意見。
要知道,他二人一向關係都不怎麼好,以往就算是王文說的是有道理的,于少保也通常都是一言不發。
似這般直接肯定王文態度的,可不多見。
然而于謙卻恍若不覺,在眾臣的注視當中,緩緩道。
「先時,太上皇於宣府城下,命開城門,總兵官楊洪堅辭之,其後,也先擁兵大同,以太上皇之命,令郭登獻城,亦被郭登奉還。」
「損祖宗社稷江山之命,皆屬偽詔,不當遵行,先有朝廷詔旨,傳諭邊境上下,軍民官吏皆知,後有楊洪,郭登等守城官員成例在前。」
相對於王文的言辭激烈,于謙的話明顯溫和了許多,但是態度卻同樣堅定。
而且,溫和不代表躲避重點,這番話依舊觀點鮮明。
甚至將王文沒有說完的話,進一步給明確化,即「損祖宗社稷江山之命,皆屬偽詔,不當遵行」。
換而言之,于謙直接就將張軏等人的護身符,所謂太上皇的聖命,給劃為了偽詔。
「向外族之人泄露邊境軍務安排,乃是大罪,稍有不慎,則置邊境軍民百姓於死地,此詔若在朝廷,斷當封還,不需猶疑。」
「使團身負重責,承陛下厚望,正使許彬為正二品右都御史,副使蕭維禎,張軏亦為朝廷大員,當知其一言一行,皆代表大明國體,縱得太上皇之命,亦當謹守為人臣之本分。」
「明知上皇詔諭不妥,卻擅自遵行,陷上皇於不義,是為不忠。」
「視邊境軍民性命如同草芥,肆意踐踏,是為不仁。」
「身為使臣,肩負重責,卻在談判當中卑躬屈膝,一再退讓,是為失國體。」
「受審之時,妄稱為太上皇聲譽所慮,行欺瞞朝廷天子之事,是為欺君。」
「此輩不忠不仁,既失國體,又妄欺君之輩,若得輕縱,則朝廷綱紀不復,群臣各行其是,倫序廢弛矣。」
「陛下,臣請將使團三人明正典刑,同時,將一應案情,曉諭諸邊,謹防再有軍民百姓擅自揣度朝廷之意,行差踏錯則悔之晚矣。」
當着文武百官的面,于謙面色從容,怡然不懼任何人的質疑,一番話說的有理有據。
一時之間,殿中的群臣莫名的有一種感覺,這個時候,誰上去跟于少保嗆聲,好像就真的成了奸佞之臣一般。
與此同時,跪在地上的張軏三人,更是面無血色。
前頭一個王文,已經讓他們心驚膽戰了,現在又冒出了一個于謙,簡直是必死之局。
人群當中,焦敬也忍不住嘆了口氣。
不得不說,相對於脾氣衝動,說話難聽的王文,于謙在朝政當中斡旋的能力,要高明的多。
明明他表達的和王文是同樣的意思,但是卻就是讓人找不出反駁的理由。
這一番話,徹徹底底的封死了使團所有的生路。
沉吟了片刻,焦敬再也坐不住了,上前道。
「于少保所言,未免偏頗,使團固然有罪,但是關於太上皇的詔諭,卻仍需商榷。」
說着,焦敬轉身,對着天子拱手道。
「陛下,太上皇一向心繫百姓社稷,土木之役後,太上皇身陷虜營,尚為社稷考慮,遣使傳話禪位於陛下,豈會因一己之利,而置邊境軍民於不顧?」
「使團三人遵行此諭,確有不妥,但是臣卻不得不懷疑,使團是否受人蒙蔽,方才行差踏錯。」
作為太后一黨,焦敬考慮的事情,和張輗等人考慮的不一樣,他們考慮的是如何救人,但是焦敬首先考慮的,卻是如何維護太上皇。
尤其是,在這種局面下,王文和于謙兩個人先後站出來,指責太上皇詔旨不當,他更覺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斃。
于謙實在是太難對付了,他的這一番話,邏輯十分嚴密,不僅給使團定了罪,而且柔中帶剛,犀利如刀,直接就否認了太上皇一切詔命的法理性。
對,不止是這一道詔命,而是從今往後,太上皇只要身在虜營,那麼他發出的一切詔命,于謙都打算否認掉。
所謂曉諭諸邊,便是告訴他們,遇到同樣的情況,可以直接無視太上皇的詔命。
這種觀念一旦形成,只怕以後,哪怕太上皇歸朝了,詔旨的法理性也會大為減弱。
所以,這種情況下,焦敬不得不開口。
事實上,從張軏等人反口的時候,焦敬就意識到。
唯一的突破點,就是在袁彬的身上。
想要打破于謙的邏輯鏈,就要從根子上打破,所以,必須是袁彬矯詔,而不是太上皇的真實意願。
雖然這麼做,會同樣讓太上皇以後的詔旨變得不可信,但是至少,維護住了他老人家的聲譽。
於是,朝堂上安靜了片刻,天子望着焦敬,輕聲問道。
「受人蒙蔽?焦駙馬的意思是,有人矯詔?」
眾目睽睽之下,焦敬狠了狠心,開口道。
「陛下容稟,臣不敢妄自揣度,但使團眾人確實並未親聆太上皇玉音,也並無手詔,僅有袁彬從中傳話,雖有金刀為證,但是並非沒有可能,是袁彬從中作梗,假稱聖命。」
「荒謬!」
這標誌性的嗤笑聲,老大人們一聽就知道,是某個耐不住寂寞的天官大人。
抬頭一看,果然是剛剛被罰了一個月俸祿的王老大人,又沒忍住,站出來道。
「從土木之役以後,太上皇的一應消息,都是由袁彬代為傳達給邊軍,那個時候,焦駙馬怎麼不提,袁彬是在矯詔?」
「太上皇既然授予袁彬金刀,便是以袁彬為使,所言自然可信,焦駙馬現在,才是無憑無據的胡亂猜測吧!」
面對王文的嘲諷,焦敬深吸了一口氣,道。
「陛下,袁彬如今就在殿上,是非曲直,一問便知!」
焦敬當然知道,他這個指控,無憑無據,顯得有些胡攪蠻纏,但是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冒一次險。
從他得到的消息來看,袁彬應該是一個肯為太上皇赴湯蹈火的忠臣。
剛剛殿中的一切,袁彬聽得清清楚楚,只要他還為太上皇着想,就應該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御座之上,朱祁鈺望了望袁彬,見他神色頗為複雜,不由輕輕搖了搖頭。
他覺得有點不值。
袁彬在瓦剌過的是什麼日子,遭遇過什麼,朱祁鈺是清楚的,說是為朱祁鎮真的豁出去過命也不為過。
但是,這樣的人,回到了大明朝堂上,卻反而要給朱祁鎮背黑鍋。
不得不說,的確諷刺。
淡淡的掃了一眼底下的群臣,朱祁鈺將目光落在袁彬的身上,道。
「焦駙馬說的不錯,袁彬就在殿上,問一問不費什麼事,可是……」
迎着眾人各異的目光,朱祁鈺一字一句的道。
「朕,不願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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