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定是很尊敬馬興的。
在他看來,馬興是朝廷之中唯數不多的沒有私心的,一心為國朝打算而且不計毀譽的大員。
這樣的人物,珍希得很。
蕭定曾經以為自己也是那樣的人。
在河北的時候,他就是這樣要求自己的。
但後來經歷了很多事情,讓蕭定知道,想要做這樣的一個人,是多麼的艱難。
自己做不到。
想來自己到西北這幾年,建立了赫赫功業,從一個小小的五品指揮使,成為了正三品的西部行軍總管,這裏頭,其實馬興當真是居功甚偉。
自己最初到橫山神堂堡的時候,除了二千多戰兵一萬多家眷,算是啥也沒有,正是在馬興的支持之下,自己才站住了腳。
後來自己在二弟的幫助之下拿下了橫山党項,實力漸漸壯大,但做下的第一件大事,就讓馬興陷入到了尷尬之中。
偷襲鹽州讓蕭定從此擺脫了對陝西路的依賴,但卻實實在在讓馬興的權威受到了挑戰。
因為這一場偷襲,使得李續定難軍與朝廷的戰事提前全面爆發了。
而綏備因此遭了大殃。
而這些,正是在二弟與自己的算計當中。
這個時候,馬興只能依靠自己兵出險招,直擊興慶府,擒賊先擒王。
當然,還有另一個可能,那就是馬興勃然大怒之下,不管不顧,剝奪蕭定的軍事指揮權。但這樣一來,與李續的戰事,必然會形成一個長時間的對峙。
這是不符合蕭定利益的。
當然,也不符合陝西路的利益。
當時定下這條策略的時候,蕭定兄弟賭的就是馬興會以陝西路的國事為重,不會去撿他掉在地上的麵皮。
換個官員,只怕這事是走不通的。
但馬興哪怕是捏着鼻子,也支持了蕭定,甚至還在陝西路兵力捉襟見肘的情況之下,派了鎮戎軍前去相助。
結果看起來是雙贏。
馬興計劃中的用數年時間來收拾李續的計劃,再一年的時間內就被完成,西北邊患不再,國朝三路伐遼中的其中一路可以說是完成了前期準備。
作為陝西路安撫使,馬興自然是名動天下,從而具備了入兩府的資格。
當然,得利最大的卻是蕭定,二十四五歲的一種行軍總管,在大宋過往的歷史上還從來沒有過。而且他這位西軍總管權力之大,更是讓人驚嘆。
因為蕭定沒有文官摯肘。
蕭定的麾下,倒是以蕃人居多,不是党項人,就是吐蕃人,要麼就是回紇人等。而他拓展的疆域,在朝廷之中大部分官員看來,都屬於雞肋,可要可不要的地方。甚至還有少部人認這這些地方真要納入大宋的版圖,絕對會成為國朝的附擔和拖累。
那些自詡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的官員們,足跡壓根兒就不曾到過這些地方,又哪裏知道這些地方的肥沃、秀美呢?
蕭定勢力遂成。
馬興卻是知道的。
所以他在臨走之前,召蕭定回延安府的安撫使衙門見面。
當然不會是什麼鴻門宴,如果能做,馬興倒也不怕什麼,關鍵是馬興知道,他真要做了,西北之地馬上就會糜亂,而亂兵為禍之烈,只怕要遠超李續時代。
因為此時的党項,不再是一個四分五裂的党項。
此時的青塘,也不再是一個彼此打得昏天黑地的地方。
而唯一能壓制、統合這些勢力的人,就只有蕭定一人而已。
他想與蕭定好好地談一談。
他也只能與蕭定好好地談。
而且,他也相信,蕭定不是李續。
所以,一切都是可以挽回的。
現在他把蕭定當成了一個可以平等談話的對象。
馬興是一個能幹的官員,也是一個務實的官員,為了達到目的,他其實並不憚於去違反一些規則,就像他已經做過的那些一樣。
他自然也知道,現在想要給蕭定套上籠頭,那就必須要付出等同的代價。
但究竟蕭定需要什麼樣的代價,才會滿足呢?
所以,他需要見到蕭定,需要好好地商談。
他倒是怕蕭定不敢來。
必竟以前大宋的文官有誘殺過大將的先例,而且不久前就在河北,崔昂又把這樣的事情做了一遍。
所以馬興派了自己的兒子去興慶府傳信。
他的用意很直白,興慶府可以將自己的兒子扣在那裏作為人質,直到蕭定安全返回。
馬興並不能確定蕭定會不會來。
崔昂在河北那邊做下那樣惡劣的事情之後,在外獨立統兵的大將們猜忌他們這樣的文官是很正常的。
而且要拒絕自己,也有太多的藉口和手段了。
不過馬興沒有想到的是,蕭定一口就答應了回來。
這倒是讓馬興大出意料之外,同時也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蕭定果然還是一個以國事為重的忠心之人。
縱然有些私心,也是人之常情。
就算是自己,又何常沒有私心呢?
要是蕭定知道了現在馬興的想法,一定不會同意的。至少蕭定認為自己現在絕對算不上一個忠臣了,如果自己曾經有過這樣的念頭,那也是在河北,自己還只帶了兩千五百人的時候,那時候,壓根兒就沒有這麼多雜七雜八的想法,而且,那時候想這些東西,不免顯得有些可笑。
但現在終究是有些不同了。
自己不得不想。
自己的變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蕭定也說不清楚,但他可以確定的是,在這個變化的過程之中,自家二弟卻是起了絕定性的作用。
那些蕭定燒掉的書信之中,蕭誠所說的那些理念、信條、規則等等,對自己的影響是極大的,自己以前從來不想這些,但慢慢的,自己卻是越想越多了。
當真正手握了實力之後,便忍不住把想的,一點點變成現實了。
站在神堂堡上,遙看着遠處奔騰不息的河流以及河流之上顯得繁忙的碼頭,蕭定笑對身邊的馬雲道:「馬兄弟,三年前,那裏還是一片荒蕪,可現在你看,碼頭、船隻、倉庫、道路全都建起來了,再往上看,那一大片平地可足足有數萬畝良田,全都是河水沖積出來的膏腴之地啊!去年這一片地,收了多少麥子?」
回答蕭定的是如今神堂堡的守將李義。曾經隨蕭定入京並且在上林苑中擊敗百名上四軍的當年年輕的親衛,三年過後,已是一名副統制,統帶着近三千人駐紮在神堂堡這座軍寨。
「回總管!」李義躬身道:「這一片地一共有兩萬三千畝,去年麥子畝產為兩百斤,我們收得了麥子四百餘萬斤,今年產量還會上升。三年生,三年熟,明年這片地,可就成了真正的熟地了。」
蕭定笑道:「你在這裏幹得不錯,今年要是畝產量能多個二十斤,我便升你為統制。」
神堂堡現在的軍事意義顯著降低,李義駐紮在這裏,除了守護碼頭之外,更多的時間,倒是在照料這些軍屯點。
手下三千人大部分都是要兼職作為農夫的。真正的常備軍,不過數百而已,再加上僱傭的一些百姓,構成了現在神堂堡的主要居民。
而當初移居到這裏的廣銳軍家屬,如今卻是早就走了。
從河北一路而來的二千餘廣銳軍,只要是沒死的,現在在西軍之中,都是混出了頭。即便是因傷退出了軍隊的,也都在總管府下轄的各個官衙之中,各軍州之中任職。這些人的家眷,在蕭定打下了興慶府之中,也全都遷到了興慶府中。
興慶府外的那些最好的土地、莊園,大多便是這些人的。
就像李義,來西北的時候,還是普通一兵,不到三年,便成為了副統制,升官之速,令人瞠目結舌,當然,這也從另一個側面顯示出了蕭定的勢力澎漲之快。
而這些人,也是蕭定控制整個西軍最基礎的力量。
「馬兄弟,看到那碼頭,那些船了嗎?」蕭定指着遠處的片片白帆,笑問馬雲道。
「當然看到了。」
「青羊河、大沙河在這裏合而為一,一路向下,最終卻是歸入了大青河!」蕭定道。
馬雲微愕:「大青河?河北?」
蕭定點頭:「不錯。這也正是我在神堂堡這裏營建倉庫,修建碼頭、船廠等的緣故,接下來還要招募水兵,籌建水師,異日伐遼之時,不管是援兵,還是糧草,都能沿河而去,比起陸路來,那可是便捷多了。」
馬雲側頭看着對方,濃密的大鬍子裏包裹着稜角分明的臉龐,眼神之中,透露出來的堅毅是顯而易見的。
他是真有些看不懂對方。
這一次自己去興慶府,沿途所見所聞,這橫山以北,的確如父親所擔心的那樣,只知蕭定而不知有朝廷,而這樣的風氣,在軍隊、官府之中更甚。
這一年多來,作為陝西路安撫使的父親不是沒有往這邊派官員,但這些官員基本上都呆不長,便全都跑了回去,有的更是寧願辭官不做出不願再在那些地方幹下去。
從這一點上來看,蕭定的囂張跋扈還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到了興慶府,看到了那些如狼似虎的軍隊,馬雲更是擔心。
李續是死了,但對於國朝來說,似乎是打死了餓狼,卻餵飽了猛虎啊!
他沒想到蕭定答應去延安府如此痛快。
更沒有想到自己壓根兒就沒有被扣下來作為人質。
他是做好了準備的。
但蕭定竟然帶着他一起回來了。
這個人,是真豪氣。
而此刻,他更是在此人身上看到了一些別的東西。
這麼多複雜的東西匯集到了一個人身上的時候,馬雲覺得自己完全不懂眼前這個傢伙了。
遠處校場之上傳來了吶喊歡呼之聲,馬雲轉過身,便看見那些隨着蕭定一起來的鐵鷂子正在校場之上演武。
一根根的木樁子被栽在地上,一個個的騎士揮舞着馬刀,策馬奔騰,奔馳當中,揮刀而擊,好些木樁子便被一一斬斷。
有些騎士是老老實實的一刀兩斷,有的卻是在馬上不斷地玩出各種花活兒,顯示出他們極其高超的馬技。
至少馬雲沒有在延安府看到過如此厲害的馬術,那些人當真是做到了人馬合一。而這一次跟着他們一起過來,讓馬雲大開眼界的是,這些人,即便是山路之上也能奔馳如飛。
當然,最讓馬雲映象深刻的,是蕭定的一千親兵,五百具裝甲騎,五百重裝步兵。
當時在校場之上,看到具裝鐵騎和重步步兵演練的時候,馬雲當真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看到了這兩支兵馬,再看到了鐵鷂子,馬雲終於明白了瞎藥、木占他們是怎麼垮掉的。
騎兵作戰,如果沒有與這些兵馬相匹敵的精銳,根本就不可能與之相抗衡。
這一次跟着蕭定來的,當然不是重裝鐵騎,就是普通的鐵鷂子,一千人的鐵鷂子。
是的,蕭定要帶着這一千人去延安府。
馬雲在腦子裏反覆地想着延安府以及周邊的那幾支軍隊,沒有哪一支,能夠與這支騎兵相抗衡。
也許就是那個李度的親兵能夠抵抗一陣子吧?
他終於搞清楚了為什麼父親要招安李度的原因所在了。
哪怕李度曾經在綏德犯下了累累罪行。
哪怕李澹與王俊都對李度恨得牙痒痒的。
但李澹與王俊都無法牽制蕭定,更何況,王俊還是蕭定曾經的部屬呢?為了這個,父親還準備將王俊帶到河北去。
「這神堂堡以前我來過,當時可是一片荒涼,與現在相比,當真是宛如兩個地方呢!」站在城牆之上,看着周邊的良田,村莊,碼頭,商鋪,馬雲感慨地道。現在的神堂堡軍事上的作用被一步步削弱,但卻成了聯結橫山以北與陝西路的一個重要的商品集散地,竟是眼見着一日比一日繁榮起來了。「總管當真是點石成金,我聽父親說,當初總管在河北天門寨的時候,周邊百姓也是跟着受益呢!」
「學士過獎了!」蕭定笑道:「其實做這些的時候,哪有這麼多的想頭兒呢,只是想着讓士兵吃得更好一些,讓將士們的甲冑更堅固一些,讓刀槍更鋒利一些,這樣,在與敵人交鋒的時候,獲得勝利的機會便大一些,至不濟,活着的機會也要更大一些。」
「不問結果,只專注於過程,最後反而結出了豐碩的成果,總管是有大智慧的!」馬雲衷心道。
蕭定大笑起來:「沒有這麼多的說頭,對於我們當兵的來說,就是兩個字,求活。我們活着,自然便是敵人死了,敵人死了,我們自然就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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