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九章【青雲往事】
十字坡後山。
這青雲門的大宅子,是坐落在山前的一座小坡之上。
這是吳叨叨十年前修的,至於錢財的來路大體想一想這廝初見陳諾時候所作的行當便可以猜到了。
只是,這卻並不是青雲門的真正老宅。
說起來卻也可氣。
這新宅子,原本是個破廟。也沒有官方登記造冊,就是鄉野之間,也不知道多少錢年弄的一個野廟。
來歷已經不可考。
後來就成了附近鄉民祭拜的所在——香火麼,自然不好。
鄉民是很實際的,華夏鄉梓之中,首當其衝的是祭拜祖先,尤其是鄉下,宗族自有自家祭拜的祠堂。
這種野廟,也就靠着平日裏誰家頭疼腦熱了,來燒個黃紙許個願什麼的。
這等野廟,沒有什麼香火,就靠着村民接濟,才勉強維持,只是錢是絕沒有的。
連山門都破破爛爛,佛祖金身也無,泥胎塑的佛爺像都坍塌了小半。
兩間瓦房,還是幾十年前,據說是個發了財回鄉的財主,為了做善事,才捐錢修建的。
幾十年後也都成了破房子。
之前廟裏就留了兩個和尚,一老一小,老的是村里都認識的老僧,小的則是老僧某一日出遠門後帶回來的,說是俗家親戚家的孩子,家裏遭了難,大人都沒了,才帶回來收養——村里村婦嚼舌根,都說這是老和尚在外面的野種。
自然這種傳說,也沒處考證去。
十年前,吳叨叨從外面賺了錢回來,就決定重建青雲門,也不知道廝用了什麼法子,和這野廟裏的和尚糾纏了兩個月,終於說動了和尚,把這個野廟讓了出來。
地皮是走了村委會辦的手續,把這片山坡包了下來。
老和尚帶着小和尚就直接搬走了——搬走的時候啥都沒帶,就帶了兩個隨身的包袱,去向也不知道。
不過後來村裏有人說,在縣城裏見過那個小和尚——已經不是和尚了,在菜市場裏包了個攤位,賣水果。
野廟的兩間破瓦房當天就讓吳叨叨開了拖拉機給推平了。
然後就大興土木,用了大半年的時間,修了一圈大院子。
紅磚的牆,青瓦的頂。黃沙水泥都是從鎮子上運回來的。
當時村里人都好奇,以為這個吳叨叨在外面跑江湖,怕是發了大財,回來當財主給自己修大宅子。
沒想到,院子修好後,吳叨叨在山門上掛了個【青雲門】的牌匾後,就弄成了一個什麼研究會——鄉民也不懂啥叫研究會。都說是這個吳叨叨在這兒開山立派了。
只有村裏的老人,瞅見「青雲門」這三個大字,才會面色複雜的遠遠的觀望幾眼,然後絮絮叨叨的離開。
後來村里才傳開了。
這個青雲門,是本地原本古老就有的。
只是後來在建國前,戰亂之中被燒了。
原本這個門派的祖宅在山背的一片宅子。
戰火之中被燒了後,原本是斷壁殘垣。
可後來,村里鄉民誰家修房子,壘豬圈什麼的,就到後山的廢墟里撿磚頭。
有看見能用的石料,也都趕着車過來拖走。
於是,就這麼你撿撿,他撿撿,慢慢的,連個斷壁殘垣都不見了。
聽說村里小學的老房子,當年墊地基的青石條子,都是從廢墟里撿回來的。
誰也不知道,村里已經斷了幾十年香火的這個什麼青雲門,就居然被這個吳叨叨重建了起來。
村里年輕後生一開始還覺得新鮮——有人看過武俠,以為是玩的那一套,山門上掛了牌匾後,還有村里讀武俠讀走火入魔的後生,跑來青雲門想拜師學藝。
還有人學着書里的橋段,就跪在山門前,然後被自家的老人用鞋底子抽的鼻青臉腫給拽回家裏去了。
後來村裏的人,瞧這個吳叨叨一家子就沒什麼好臉色了,老人都說這個吳叨叨不務正業,家裏有兩個錢,也遲早敗光。
原本村裏的年輕人還以為吳叨叨有什麼神功本事,對吳叨叨都還很好奇。
後來有一次,吳叨叨坐着驢車去鎮上辦事,結果驢子發了性,吳叨叨還被驢子踢了一腳受了傷,走到都一瘸一拐的一個多月。
於是年輕後生們就失望了。
哪有武林高手,被驢踢斷退的?
再後來,發現吳叨叨也沒啥本事,打架不行,倒是會給人看向算卦,堪輿風水。
於是大家就把這個青雲門,當做是一家子風水先生了。
就是吳叨叨的那個老婆,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女屠戶,殺豬不眨眼的那種,頗有凶名,力氣也大,左右無人敢惹。
而且,這女人殺豬不要錢!最多就是殺完了豬,拿一副下水回去就當酬勞了。
慢慢的,也就和村里人相安無事,關係也就好了起來。而且吳叨叨看命算卦頗有點本事,反而成了遠近聞名的半仙,鄉民偶爾家裏有個紅白喜事,搬遷建宅什麼的,都願意來找青雲門的老小過去給看看。
·
雲音上了十字坡,也沒有去青雲門的山門,反而繞過山坡後,直接就朝着後山去了。
南方多丘陵地帶,這種野山坡處處可見,而這一片地帶,山連着山,雖然都不高,卻因為連城了一片,看起來頗有氣候。
若是夏日的時候,青翠的山嶺一片,延綿十多里,看起來也頗有氣勢。
雲音進了山,一路行走甚疾,只是偶爾停下來稍做辨認方位,就沿着山道往山中去。
繞過樹林,越過溪水,便走到了一片山谷之中。
這山谷明顯從前是有道的,只是已經荒廢掉,黃土已經被野草掩蓋。
一片生命力茂盛的灌木荊棘就橫在了面前。
雲音站在山谷外,卻輕輕的嘆了口氣,看了看天空,眯起眼睛來,在漫天星斗下,忽然抬起雙手來,做了幾個奇怪的手勢比劃,口中念了幾句什麼
忽然,她的眉宇之間就隱然有一股青氣流動,視野之中,這片荊棘林里,緩緩的,灌木自動分開,就讓開了一條已然殘破不堪的石板路。
只是石板已經滿是斷裂。
雲音一步步踩着走過,腳下碎石滾動,她卻眸子裏帶着一絲澹澹的憂傷,眼睛盯着前方。
穿過荊棘林,繞過幾棵大樹後,眼前豁然開朗,就出現了一片古色古香的大宅院!
只是斑駁的牆壁上早佈滿了藤蘿,原本紅漆的大門也早就看不清顏色,連那門板和門梁,都在常年的雨水浸泡中,坍塌了大半。
站在宅門前,手裏輕輕摸着路邊的一根栓馬樁,雲音垂着眉毛,眼神卻盯着那坍塌的大門旁,落在地上的半幅銅匾!
已經鏽的幾乎爛掉了,但原本的「青雲」兩個字,卻依稀可辨。
「你這裏是你的家麼?」她忽然低聲說了一句。
隨後,雲音臉色一變,冷冷哼了一聲:「閉嘴,不關你的事情。」
沉默了會兒,她才嘆了口氣,低聲道:「你答應我不傷人,我就不和你搗亂。」
「哼」雲音冷笑:「待我找到法子,你想要挾我也沒有資格了。」
說着,她縱身一躍,就從坍塌的宅門外跳了進去。
·
裏面,赫然是一片連成片的,三進三出的大院落。
雖然已經破敗,不少地方已經坍塌。
但看得出來,當初修建的時候,必定是氣勢恢宏。
第一進院落內,兩邊的廂房成排,當中的院落空地上,地面的青石板,都按照八卦圖形佈置。
旁邊還有練功的兵刃架子,銅鼎。
赫然就是一片練功場。
頭前的堂屋正廳里,已經空蕩蕩的一片,兩邊的立柱上都佈滿了藤蘿。
雲音大步走了過去,在左邊的柱子上,撩開藤蘿摸了摸,然後就摸到了一道刻畫的痕跡。
眼睛裏看着這殘破的院落,腦子裏卻仿佛想起了昔年,一個年幼的女童,在這裏嘻嘻哈哈的奔跑,然後偷偷的站在柱子前比劃自己的身高,再用小刀刻下痕跡。
還記得,那個向來面色嚴肅的父親,雙手背在身後,站在自己面前,教自己背誦口訣的嚴厲模樣
再然後
一切就變了吧。
父親死後,自己就被看管着,住在後院,再也不許到前院練功場來玩耍了。
從前對自己親熱的那些師兄師姐,後來見着自己都躲着走。
從正廳旁的廊道,穿過一道門,就來到了第二重院落。
然後,雲音站在第二重院落的左側,看着面前的場景,矗立在那兒,卻是一動不動了
面前,是一片廢墟!
焦黑殘破的柱子,顯然是煙熏火燎後殘留的痕跡。
地面上碎裂的磚木,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周圍更是雜草叢生!
雲音站在這裏,盯着這片廢墟,足足看了有十分鐘,才緩緩的,深吸了口氣。
忽然,她輕輕的開口,問了一句。
「這裏,原本的一座樓呢?」
她的話語很輕,但語氣之中,仿佛努力的壓抑着怒氣。
院落里,就在雲音的身後,一個聲音緩緩的做出了回答。
「你問的是藏書樓?早就燒沒了。」
在雲音的身後十多步的樣子,吳叨叨的老婆,那個中年女人,一身短褂子,就站在那兒。
雙手垂着,但右手裏,卻提着一條鞭子!
雲音緩緩轉過身來,看了這個中年女人一眼,眼神落在了對方手裏提着的鞭子上,略微一頓,然後搖了搖頭:「你這個『捆仙索』是個西貝貨,假的。」
中年女人不說話,只是用複雜的目光看着她。
良久,她才澀聲道:「你怎知道?」
雲音輕輕一笑:「真的捆仙索,當年被我親手扯碎了。」
中年女人點了點頭:「嗯門派中古老相傳,幾百年前,捆仙索被當時的掌門人拿着,後來逢遭大禍,掌門身死,捆仙索也被強敵毀掉了。
我這條捆仙索,是我根據門派中的典籍,自己後來做的一條。
只是我學藝不精,如今很多珍貴的材料也弄不到,所以,我這條自然是不如門派中原本那條的。」
雲音點點頭:「你用牛筋替代蛟龍筋,材質就差了不止一個品級。還有附加的法術,也是不足。」
中年女人翻了個白眼:「法術先不提。你說蛟龍筋嗯,我倒是上哪兒去找鱷魚筋去?如今殺鱷魚是違法的你知道不?
而且,就算有地方人工飼養鱷魚,那種人工飼養的鱷魚,肉身酥軟,筋脈不堅,殺了抽筋,也不頂用,還不如牛筋呢。」
雲音點點頭:「你說的也不錯。製作捆仙索,需要用百年壽命的蛟龍,抽其筋來當主材。
當年我父嗯,門派中的那條捆仙索,是獵殺了一條至少一百五十歲以上的蛟龍,才得了材料。」
「別蛟龍蛟龍的了,鱷魚就是鱷魚。」中年女人搖頭,冷冷道:「你到底是什麼人?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雲音笑了笑:「青雲門裏,還剩多少人了?」
「沒幾個,就我們一家子。」,中年女人嘆了口氣:「準確的說,以武入道的,便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其他的我丈夫修的是玄法,幾個孩子,我也沒忍心讓孩子學武。」
「荒唐!」雲音搖頭,冷冷訓斥道:「我青雲門,千百年來,就是以武入道,才是正途!
其他的什麼法術,不過都是補充兒來的左道。
放着正途不修,卻讓門中人修左道
你這個青雲門當代掌門,就是如此做事情了?」
中年女人張了張嘴,然後搖頭到:「你錯了,我不是當代掌門,當代掌門是我丈夫。
而且以武入道,這個正途,又有什麼好修的?
咱們青雲門的歷史上,那些以武入道,走入正途,修道高深精妙的掌門高手,又有幾個是善終的?
如今是太平年代,修這些個,又有什麼用。
不如學些法術,還能派上些用場,在俗世行走,也夠用了。」
「夠用?」
雲音失笑,忽然臉上露出森然之色:「夠用個屁!若是有強敵殺上門來,譬如我,我若是要殺你滿門,你難道用那些旁門法術,什麼障眼法,什麼勘測算命的法子,來抵禦我嗎?!」
中年女人怪笑了兩聲,打量着雲音,緩緩搖頭:「你這話說的,太過好笑。
如今法制社會懂不懂?打人犯法,殺人償命。若是有人上門打打殺殺,那就報警啊。
太平年代,自然有太平年代的規矩。
你以武入道,縱然能修煉的上天入地又有什麼用?
這世道,有槍有炮,還有飛機坦克,你再強,還有導彈核武
話說練那些個,能有城市戶口麼?能考公麼?能有編制麼?能買房買車麼?
兒郎要娶媳婦,女孩兒要出嫁,要工作要上班,要居家過日子,那些個玩意兒,我們這些人練練,也就到頭了。」
雲音聽完,忽然就收起了臉上的煞氣來,盯着中年女人,微微點了點頭。
「嗯,你不錯。」
「嗯?」
「我說,你不錯。」雲音笑了笑:「我不是什麼不知道世道的老妖怪,我對這個世界的了解比你更深,我在西方生活了很多年的。」
中年女人吞了口吐沫,嘆了口氣:「說了這半天子話,您還是沒回答我,您到底是哪一位呢?
上回沒問出來,您就被陳諾那個小子帶走了。
這次沒想到您半夜又偷偷熘了回來。
若不是這祖宅的法陣被人觸動,半夜驚醒了我,我都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除我之外,還有第二個人能識得我青雲門祖宅的法陣。
所以您到底是誰呢?」
雲音皺眉:「這法陣只有你知道?你丈夫呢?他不是掌門麼?」
「很多事情,他不知道比較好,安安心心當個世俗人,比什麼都輕鬆自在。」中年女人搖頭。
雲音忽然心中一動,看着中年女人:「你姓雲?」
「我外公姓雲。」中年女人翻了個白眼。
「不對,既然是雲氏族子弟,那麼就算沒有男丁,也會在女性後嗣里,找一支繼承姓氏才對。
你既然修了我門中正途,那麼你就該繼承雲姓!」
中年女人笑了:「前輩,這都什麼年代了,生男生女都一樣了。幹嘛非要注重姓氏和香火什麼的?又不是家裏有皇位要繼承。」
說到這裏,中年女人攤開雙手:「所以,您到底要不要回答我的問題?您到底是哪位啊?
這大半夜的跑來摸了我們家的祖宅,總要說個身份吧?
您要實在不肯說,我就回去接着睡覺了。秋天雖然沒蚊子了,但山裏的風還是挺冷的。」
雲音盯着中年女人,終於緩緩點了點頭:「雲河這個名字,你知道麼?」
雲河
中年女人皺眉略一思索,面色就露出驚疑來:「可是祖上那位被稱為『陸相尊者』的那位祖師?」
「什麼陸相尊者,這種名號都是狗屁。」雲音笑了笑,然後卻點了點頭:「不過,說的便是他。
雲河是我爹。」
中年女人身子一震!
但隨後,她卻搖頭:「我讀書少,你別騙我。
雲河尊者隕落至今,少說也三百年了!
而且你爹明明是孫勝利孫校長,我還見過他!」
雲音:「」
中年女人一拍大腿:「所以你這個身子是孫校長的閨女。但現在這個魂兒,卻是雲河祖師的閨女?
那麼,你到底是借屍還魂,還是生魂奪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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