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行吳長久以來督造的成果終於顯示出來——晉軍的戰船沒有用體型小的戰船充數,全是狹長而靈活的巨舟。
趙武就是乘坐戰船而來的,他抵達的那一刻,巧了,遠處的江面上,還可以看到楚王戰船離去的背影。
晉國的戰船是從穎水一路南下,而胡國正是穎水與淮水的交匯點,從這裏拐向西南,則是蔣國,蔣國過後就是郢都。
中行吳是典型的老式貴族,他也看到楚王離開的艦隊,但趙武沒有發話追趕,他樂得裝糊塗,掩飾性地躬身說:「元帥,請登岸。」
趙武望了楚國遠去的戰船背影,心裏卻想着「墨子」開篇談到「墨子」與「公輸班(魯班)」那場爭論,那場爭論大約發生在一百年後吧,一百年後,公輸班製作出一種新式武器,這種武器就是「鈎子」。楚軍有了這種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之後,在與吳國的水戰中獲得了壓倒性勝利,楚軍士兵用鈎子勾住吳國戰船,然後開始「跳梆戰」。
吳軍的長項在弩弓,楚軍的長項在人多勢眾,「鈎子」的發明使得楚軍能更好的發揮自己的長項,從此之後,南方水面上,吳國戰艦徹底消失了。
稍後,公輸班又發明了「梯子」——從此中華民族有了「梯子」這種工具。楚軍得到這一划時代的武器後,立刻決定全面性攻打吳國,墨子聽到這個消息,特地從本國趕到楚國,與公輸班較量。墨子發明了「城樓」,針對性的克制了公輸班的「梯子」;然後他發明了強大的「守城弩」,克制了公輸班的「鈎子」。
公輸班九次攻擊,墨子九次化解,然後墨子提出了自己的理論:不攻。
這應該是《墨子》那本書里,在開篇就講授的,它奠定墨子學說的理論基礎。
書中記載的「梯子」與「鈎子」是中國首次記錄在書冊上的形勢武器——而在此之前的偪陽之戰,孔聖人他爹,還是扯着守軍垂下的白布登城,從而獲得了明彪史冊的勇猛。
現在,歷史已經面目全非了,「鈎子」與「梯子」這些破玩意,輪不到魯班大師來發明,趙武家在修繕廚房的時候,已經順便發明了它們。只是不知道,當晉楚兩軍水戰的時候,晉國人突然亮出了「鈎子」這種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楚軍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而且,趙武現在擁有的可不只是「鈎子」、「梯子」,他還有力量強大的「床弩」與「投石車」、「撞車」……,不知道這些武器在郢都城下一一展開的時候,楚軍該什麼多麼的驚愕?
但風鬍子會驚愕嗎?
想一想,這世界未免有點可笑——製作精良而小巧的弩弓已經發明出來了,但「梯子」、「鈎子」等基本工具卻要一百年後,才能正式記載它的誕生。論起來,製作連發手弩的技巧與難度,要遠遠超過「鈎子」與「梯子」等簡單工具。怎麼這時代,科技樹的秩序顛倒了,不由得人們對風鬍子的身份產生疑問。
中行吳小心地讓過趙武,讓趙武首先登上岸邊,稍後,他邁動腳步,也跟着上了岸。
終於腳踏實地了,晉國的元帥深深地吸了口氣,這處岸邊依舊是一副慌亂景象,楚王撤走的時候,丟棄了大量的輜重,以及來不及帶走的從人,當晉軍戰船隊出現的時候,那些被拋棄的人仿佛世界末日來臨,在岸邊瘋狂地呼喊着,期望他們的呼喊能讓楚軍的戰船返回。
他們註定要絕望。
等到晉軍戰船靠岸的時候,岸上無人有抵抗心思,不否認地跪倒在原地,等待晉軍受降,也有部分人絕望地拋下兵器,脫下鎧甲,衝着深山老林跑去,從此不知所蹤。
趙武登上岸之後,他背着手轉了一圈,此時趙武的護衛正魚貫地登岸,並在趙武身邊形成防護圈,他們揮動着武器,大聲嚷着:「所有人低下頭去,禁止抬頭觀望,禁止移動腳步,如有違抗者,格殺勿論!」
隨着登岸的士兵越來越多,警戒圈不斷地向外擴展,稍後,又以艘戰船靠上碼頭,船上放下了繩梯,許多士兵等不及搭好船板,便攀着繩梯而下,涉水奔向岸邊。此時,遠處的城池中已經冒起了濃煙,這是入城的晉軍點燃煙火信號,通知順流而下的戰船隊。
路上來的是趙氏遊騎兵,帶隊的是趙成。
這個活輕鬆,只需要騎在馬上跟隨大部隊不斷往前推進就行,事後功勞卻不小,拔城的榮譽卻是帶隊將領的。這樣撿便宜的活當然要派自己的兒子上陣了。再說,戎狄部族的騎兵也不是誰都能指揮動的,他們只認識趙武,或者趙武的嫡長子趙成,前者是戎狄人公認的「戎子(首領)」,後者是現任戎子的繼任者。
湧上岸的晉國士兵多了,開始有條不紊地接收俘虜,欽點岸上楚軍丟棄的物資,趙武閒着沒事,背着手徘徊在士兵們清理出來的安全區內,依舊在琢磨着風鬍子的秘密,他現在想通了,其實經驗主義形成的零散科技中,許多發明創造並不是依據科技樹的秩序誕生的,即使在成體系的科技當中,有些科技發明的順序,連現代人看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比如打火機就比火柴提前發明。
想一想,這種現象是不是很詭異,精巧絕倫的打火機竟然比一根木頭上裹一點黃磷更容易被發明出來,而且前者比後者提早數百年——然而,這種順序其實不難理解,打火機不過是火刀火鐮的升級換代產品,而火刀火鐮是原始先民們在日常生活中偶然敲擊石塊兒與金屬礦物,從而發現的生活經驗。火刀火鐮的使用,距離趙武所在的時代大約有三萬年了,三萬年的知識積累過程中,人們不斷的把火刀火鐮的製作技巧推成出新,以至於打火機誕生了。
與之對比的是火柴,如果不是化學知識積累到一定程度,明白了化學反應的奧秘,也許人們一輩子想不出火柴起火的奧秘,這就是科技樹的發明。
按這種思維反推,「弓」與「鈎子」、「梯子」也可以得出類似的結果。弩弓之所以誕生於吳越之地,就是因為吳越多山,林木茂密,也許吳越先民在打獵途中,偶然弓弦被樹枝掛住,從此產生了靈感,發明了弩弓,後人一步步將弩弓精巧化,於是在春秋時代就有了可以連發的連弩。而「梯子」與「鈎子」的發明卻不是循序漸進的層層演化,它需要一種能無中生有的創造性思維,創造,從來就是最困難的事情。
晉國聯軍水陸齊進,水上戰船的翻滾遮天,陸上,是十一個諸侯小國的旌旗一眼望不到邊,這是華夏集團首次大規模的進入到如此偏南的地方,當地百姓見了這些難以想像數量的軍隊,紛紛躲入深山,以迴避大軍的騷擾。
其實,那些百姓都錯了,晉國人向來以軍紀森嚴著稱,趙武帶領的軍隊又是一支接近近代化的隊伍,他們的後勤補給全由資助兵團負責,而列國參戰的軍隊別看來的旗幟很多,其實他們都是來打醬油的,專門負責替晉**人提醬油瓶子。
在這種情況下,晉**隊開進的效率格外高,他們沿着大路一路南行,沿途,工兵隊伍在前線不停地拓寬楚國本來的官道,這些工兵隊伍都是宋國與鄭國的正兵,原本就身強力壯,而晉國人許諾,完成任務之後分發到他們手裏的鐵製工具將歸他們自己所有,有了收穫,這些士兵立刻煥發出極大的熱情,加上他們本來在蔡國與陳國都有過幫晉國人做土木工程的經驗,於是這些隊伍工作效率大大提高起來。
宋國與鄭國的外交關係,正處於黃金時期,兩國士兵幹活也相互搭配,一名宋國士兵一邊勞作,一邊哼唱着宋國的小調,引得在場的宋國士兵齊聲應和,歌聲歡快而欣慰,充滿了心安理得的安詳。
歌聲停頓當中,那位宋國士兵扭頭對身邊的鄭國士兵吆喝:「鄭國人,聽說元帥喜歡聽你們鄭國的輕鬆小調,你們也來哼一個。」
鄭國士兵揮舞着鐵鍬,一刻不停,他悶着頭回答:「元帥喜歡聽敝國小調,那是因為他的領民當中,有太多的鄭國人,說起來,元帥禍害我們鄭國,禍害得不輕啊,他屢次南下攻擊我鄭國,從我鄭國掠走了無數的農夫。
最可氣的,就是那些鄙人(居住在城郊的農夫與破產者),想當初他們掙扎在底層社會,在我們路過的時候,他們都不敢抬眼看我們(只貴族出行時,身份低賤者需要跪在路邊不敢抬頭),現在輪到他們威風了,我不久前遇見幾個新鄭城邊的遊俠兒(黑社會成員),想當初他們卑微得如同我腳下的塵土,現在我做他腳邊的塵土。」
另一名鄭國人解釋:「這麼多年過去了,當初哭着喊着被元帥俘虜去晉國的那些混混,如今已經取得了晉國人的身份,有些人居然還成了晉國的武士,他們在晉國的鄉校里識了字,搖身一變成了小吏,或者武士的『義從(扈從)』,現在成了管理我們這幫外國雜兵的上國『上人』,這人比人,氣死人……你說,我哪有心情哼唱小調?」
「咱們也不虧啊」,那位宋國士兵揚了揚手裏的鏟子:「咱們雖然做不成晉國人,好歹這番勞作之後,家裏還能落下一套晉國的工具,這鏟子真好使,非常鋒利,一鏟子土下去,地上就是一個坑,還有那些鋤頭、鐮刀也不錯,我琢磨着回去後讓鐵匠把這鏟子化了,也去打一把鋒利的寶劍,回頭上戰場掙一份功勞,或許能得一塊小領地,使喚幾名僕從……」
旁邊的宋國士兵拖長腔,用歌唱的調門唱道:「何其快樂也!」
鄭國士兵不滿地哼哼一聲:「人比人,氣死人啊——你說,我們光替晉國人拓展一下道路,就能白得一套工具,但我們也是參戰國,修繕道路是我們的本分啊。我們只不過做了一些本分當中的工作,就獲得如此好的報酬,那麼,我鄭國原先被俘虜去的那些人,他們現在在晉國過的是什麼日子,想一想這些,由不得我不憤怒。」
鄭國士兵的話引起同國人的共鳴,一名鄭國士兵向剛才那位快樂暢想未來的宋國士兵抱怨:「你說,你想帶一把刀上戰場討一份功勞……哼哼,你不要用晉國人的思維考慮宋國的事情。人晉國武士帶一把刀上戰場,只要有軍功,按軍功授爵條例,誰都偷不了他的功勞。但在你們宋國行嗎?
不是我說你,你老兄這次上戰場,是以自己的身份上戰場的,還是哪位領主、哪位貴人名下的勞役兵(向那位領主納賦)?你在戰場上掙取的功勞屬於你嗎?你的所有利益不是都被你頭頂上的貴族老爺『代表』了嗎,你有啥功勞,你只有無窮盡的義務。」
這番話引得大家一片默然,現場只剩下粗重的喘氣聲。
一陣輕快的馬蹄聲從勞作的士兵身後傳來,兩國士兵趕緊舉着鍬把閃到了路邊,躬身向馬上的騎士致敬。他們頭也不敢抬,眼角只盯着翻飛的馬蹄。
馬蹄在士兵身邊略略停頓了下,馬上一位首領模樣的人用馬鞭指着路面,提醒說:「這道路還需要硬化,因為運送軍獻的馬車非常沉重,那上面堆的全是金屬物件,如果道路不硬化,車轍會很深,會破壞路面,他們走過之後,後面的軍隊就無法行進了。」
一個帶着宋國口音的聲音謙恭地回答:「我也想硬化,但是石灰數量不夠……再說,現在是敵國境內,我們把道路修得太好了,今後不免會讓敵人利用,用來進攻我們,我看還是馬馬虎虎修一下就行了,只要我大軍通過了,這條道路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不好」馬上的貴族搖頭反駁:「父親說過,道路是國家所列,道路修到哪裏,意味着我們的行政命令能夠暢通地抵達哪裏,意味着我們能夠有效控制到哪裏。正因為這是敵國境內,我們才要把道路維護好,今後這將是我們控制這片飛地的有效鎖鏈,不能疏忽。」
宋國口音的人猶豫了一下,回答:「遵命。」
馬蹄繼續向前奔馳,濺起的泥土飛落在路邊的士兵身上,等這隊貴人走遠,監工們重新吆喝士兵上路,一名宋國士兵接着剛才的話題說:「我想起來了,你剛才說的這叫『階層板結』,我們左師向戎大人曾經聽元帥提起過這個詞,說的是上面把持權力的人,屏蔽了下層百姓的訴求,把他們的利益全部都侵佔了,然後說他們是代表下層百姓享受着這些利益。所以,我們才有軍功被侵佔,權益被別人代表的苦難。
據說,為了讓下層百姓有向上奮鬥的**,晉國這才推行了『軍功授爵制』,就是讓武士階層首先活躍起來,而後再改變大夫階層。人人有希望成為武士,國內百姓才有積極向上的動力……左師向戎大人說,這次我國吞併了蔡國,有了大片的新領土進行封賞,他將建議我們的國君,在新領地里試着推行晉國的某些政策,這樣一來,或許我們修完這條路後,獲得的不僅僅是晉國的修路工具,弄不好的話,還會有一點軍功……對了,你們鄭國不是也新得了陳國的國土嗎,難道你們鄭國不打算變革嗎?」
鄭國士兵一聲哀嘆:「聽說我們的子產大人也打算在新獲得的陳國領土上,劃出一塊地盤試行部分變革……可惜,狼多肉少,這樣的好事,哪裏會輪到我們平民百姓?」
宋國士兵大笑:「如此說起來,軍國主義的晉國倒不發愁狼多肉少,他們的狼多,但四處征伐不斷使得肉更多。不過,這情景,馬上就要輪到咱們兩國了,我聽說元帥打算今後大力扶持宋國與鄭國的崛起,准許我們兩國向南方進攻楚國,這樣一來,南方的土地就是我們今後的軍功啊。而我們腳下修的路,沒準將來就是我們自家的道路。」
鄭國士兵一聲感慨:「你這話聽得倒舒心,若我鄭國、宋國能入晉國一樣封賞武士,你我沒準能掙個前程……」
且不說宋鄭兩國士兵在暢想未來,胡國城中,負責善後的齊策正滿臉興奮地盤點着胡國的庫藏,他欣慰地對留守的晉國大夫張趯交流說:「元帥有意今後仿效管仲之法,多鑄錢帛,純用經濟的手段打擊楚國,並使得我晉國成為天下財富的中心,可惜,一直以來,我晉國不缺銅礦,不缺銀礦,唯獨黃金全靠貿易輸入。執政總擔心楚國人覺醒,利用黃金高昂的價值,反制我晉國的貨幣政策,但這次南征,總算讓元帥放下心來,我們從胡國繳獲的黃金雖然數量不多,但卻讓我們的黃金儲備憑空增加了數倍。」
張趯難以理解的搖搖頭:「其實我就搞不明白,元帥南征,怎麼會把目標只盯在這種黃燦燦的金屬上?以前我們沒有銀幣,純靠青銅錢支撐,也平安度過無數年,也稱霸天下,如今卻要搞三級貨幣體系,驅使大軍搶劫這些沒用的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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