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向搖着腦袋,神態輕鬆,但他說出的話卻不是輕鬆的話題:「恐怕我們要歇幾年了,這場大旱,各國廣泛欠收,我們雖然發動了一場針對南方的戰爭,從南方掠奪了不少物資來救濟各國,但各國也因此將糧庫全部折騰光了。衛國、魯國私下裏已經紛紛表態,說是無力支持我們繼續戰鬥。
這還不算,據傳聞,中山國境內不穩,有戎人部落向北聚集的謠傳,傳說北方今年大雪,戎人部落多有遭災的現象,為了搶奪有限的食物,中山國以北的戎人部落相互兼併、廝殺的非常厲害,傳聞有中山國後裔到了戎人部落里,那些戎人們正在籌劃為中山國復國。如果縱容戎人兼併成一個大部落,我國的北方就不安寧了。所以如今我晉國的憂患在於北方,不在西方。
另外,齊國晏嬰曾向我們表示,秦國是王室的西侯(侯在這裏是保衛者的意思),當日周王烽火戲諸侯,犬戎曾攻擊到王都之下,這幾年幸虧秦侯阻擋住戎人的攻擊,才有了中原的安寧,如果我們悍然攻擊秦國,那麼秦國被削弱之後,誰來阻擋西戎的攻擊?」
趙武站在江邊,低頭想了想,回答:「晏嬰這麼說,其實是畏懼我晉國的強大,擔心我們連秦國人都收拾了之後,從此天下沒有制約我們的人,可他也不想想,打服秦國是很容易的事嗎?我們跟楚國整整戰鬥了三百餘年,才有今天的結果,秦國或許稍弱語楚,但也不是幾十年能見到結果的,晏嬰現在就為百餘年後的事情綢繆,早了點吧?
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與楚國敲定盟約……我們先去見副帥,讓他立刻領軍動身南下,威懾楚國。至於西秦的事情,等中行吳回來之後,再行商議。」
趙武壓根就沒有提中山國企圖復國的事情,想當初,趙氏僅憑家族力量就滅了中山國,現在的趙氏與當初更無法比擬了。如今整個晉國三分之一強的領土,是趙氏的封地,而經過十餘年的發展,以及戰火的歷練,趙氏的軍械生產、騎兵戰術更加成熟,這時候,中山國餘孽想來搗亂,對趙氏來說,他們簡直是送肉包子來的,求之不得啊。
趙武說完,轉身向車馬走去,叔向嘴唇蠕動了一下,轉眼間,他也想通了這個道理,隨即將中山國的事情拋到腦後,爬上了自己的戰車,隨着趙武向韓氏領地前進。
韓氏領地一片人來人往的繁忙景象。此際剛剛春耕結束,閒暇無事的韓氏武士幾乎都參加了戰爭動員,而沒有出戰資格的國人與野人則投身到與動員相關的商業活動中。整條大路上你來我往的,一邊是武裝到牙齒的士兵,一邊是肩上挑着各種武器與鎧甲的商販,以及販售與各類軍事相關內容的商人們。
與「軍事相關」的商品,這個概念可就廣了。春秋時主要是車戰,所以連賣車輪的也能算上軍火商人。許多農夫肩上扛着一個車輪,悠悠閒閒的走在大路上,邊走邊跟旁邊賣菜刀的、賣水壺的、賣布的交談——這些人都是「軍火商人」。
背一個車輪怎麼賣?沒關係,在春秋戰爭頻繁的狀況下,列國都規定了統一的車**小——現代考古發現,遺留在地面上的秦國古戰車車轍印子,數百輛戰車,其車輪之間的間距大小誤差在三厘米左右。三厘米,在現代人看來算是非常大的誤差,但在古代、度量衡很粗略並且不普及的情況下,這種誤差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秦國的車輪是這種狀況,與中原很少交流,幾乎處於中原文化末梢的燕國,情況也大致相同,考古發現他們遺留在山谷中上的古戰車車轍印,誤差也沒有超過三厘米——而三厘米相當於十分之一尺,這個誤差大約是列國約定熟成的誤差率吧。
晉國是霸主,晉國的戰車是什麼樣——現代出土的韓侯墓葬說明了一切,墓葬中戰車車輪的誤差,也極其嚴格的控制在三厘米之內——這是正常的歷史。
現在的歷史,因為有了趙武的存在,晉國格外重視標準化下的「車同軌」,戰車兩個車輪的直徑大小,在軍械標準化思想的指導下,誤差嚴格的要求控制在一厘米大小,所以晉國的車輪完全可以單賣,出戰者買一隻備用的車輪,一旦出現戰爭損耗,將備件更換上就能繼續戰鬥……這就是軍械標準化帶來的好處。
叔向這時轉到了趙武的戰車上,陪着趙武在戰車上搖晃着,大路上行人絡繹不絕,見到第一執政的車馬儀仗,行路的人紛紛避到路邊,而後躬身向趙武的旌節鞠躬。而叔向則沿路觀察着兩邊的行人,頻頻搖頭嘆息。
論起來,晉國算是春秋首位強國了,而韓氏的領地在晉國也算是一等的肥沃。全是開發完善的農田,一望無際的田野上,灌溉設施非常發達,這裏所有的土地都歷經開發百餘年,韓氏一年生產的糧食,幾乎相當於晉國一半的糧食產量。再經過前元帥韓厥、現在的副帥韓起父子兩代經營,這片領地興旺的,足以讓中小國家的國君感到羨慕——但這些都是以前。
現在的情況不同了,叔向坐在戰車上,情不自禁向趙武感慨:「執政,看來管仲的學問真是深不可測。我晉國原先採用全盤齊化的策略,真是做對了,可惜做的還不夠。」
趙武知道叔向為什麼感慨,旁邊跟隨的張趯與祈午彼此看了一眼,搶着問:「常務為什麼這麼說?」
張趯與祈午現在不得不表現,這兩個人隨趙武南下作戰,如今軍功是掙夠了,眼看晉國將空出一個卿位來,這新提拔的正卿只能從他們兩人當中選取,所以他們二人必須在趙武面前表現自己的傑出,此刻,這兩人搶着提問,是在表現各自的求知慾。
叔向掃了一眼這二人,回答:「韓氏現在的狀況,說明了一個簡單真理:國家想要強盛,光是務農是不行的,是萬萬不行的。
想必你們二人也曾去過趙氏的領地……算了,趙氏的領地我們就不要拿來類比了,因為差距太大,簡直沒有可比性,且讓我們拿魏氏的領地來相比了吧。
比較起來,魏氏的農田不多,山地開發不完善,追隨趙氏的腳步並不急切,所以商業的開發也不如趙氏那樣窮盡,但魏氏以不多的農田,卻發展出遠甚韓氏的繁榮景象,你們二位知道為什麼嗎?」
張趯與祈午各自沉思,祈午首先疑問:「魏氏比韓氏還強嗎?我卻看不出其中的差異。論起來,魏氏現在擁有的武威城,還是元帥親手修建的,而通向武威城的國家大道是戰備公路——那是由國家出錢出力修建的,魏氏坐享其成而已。
韓氏的領地雖然道路還是土路,但我看其繁榮似乎比魏氏要強很多,比如農夫臉上的表情,那些人個個都是滿足而自信的笑容,魏氏的路人,臉上表情卻是統一的凶厲……常務怎麼說魏氏要比韓氏興旺呢?」
張趯也馬上追問:「我聽說韓氏靠近虎牢,藉助與王室做買賣,以及向虎牢輸送貨物,很賺了一些錢財,國中各家族都說韓氏富裕,僅次於趙氏……怎麼常務說韓氏不如魏氏?」
叔向嘆息:「你們剛才也發現了,農夫臉上全是滿足與自信的笑容,問題就出在這裏——農人喜歡小富即安,韓氏田地肥沃,農夫僅僅依靠耕作就能衣食無憂,偶爾做點小生意,換來點閒錢,就是小康生活,以至於農夫臉上全是滿足的笑容,這就是關鍵所在。
看看吧,春耕剛剛結束,所有的壯勞力全部閒了下來,韓氏農夫閒下來賣的什麼貨,不過是剩餘的農資產品,但如果二位現在在魏氏,你們會看到魏氏的商人,賣的都是什麼貨物?」
張趯與祈午閉目回憶,而後不約而同的回答:「魏氏尚武,最暢銷的商品是各種武器與鎧甲……常務的意思是說,韓氏商人賣的貨物,價值不如魏氏的高,所以韓氏比不上魏氏。但,怎能用貨物的價值來衡量這一切呢?」
趙武插嘴:「他的意思是說,韓氏商人賣的貨物,技術含量不如魏氏。」
叔向欣喜的點頭:「技術含量——對,我想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
趙武繼續解釋:「雖然魏氏的道路比韓氏齊整,要歸結於橫穿境內的國家大道,但除了道路之外,諸位還可以看看韓氏的村落。魏氏這幾年,半由魏氏家族出力,半由武士自己出錢,已經把居住的房屋翻新了,領地內土木建築基本見不到了,農舍多數是巨大的石塊,修建成堡壘狀況——僅從居住條件上來看,韓氏不如魏氏。」
祈午點頭:「這一點我承認,但魏氏緊靠前線,領地里多有山樑,石塊容易採集,所以魏氏的人有改良住宅的需要。之前秦軍兩次入侵,燒毀的全是土木房屋,為了安全起見,他們當然要修建堡壘型石屋的需求。
而韓氏從來沒有受過外敵騷擾,加上他們地處大平原,採集石塊不方便,修建石屋的需求並不迫切,再加上,他們現在的屋子都是祖先留下的,翻新一下也能居住……僅僅從這一點說韓氏不如魏氏,恐怕過於牽強了。」
叔向馬上追問:「不管怎麼說,修建一座堅固的石屋,也是需要錢財與人力的,韓氏的錢沒有用在修建祖屋上,他們的錢用在哪裏?你瞧,路邊也有賣鎧甲的商人,但他們的鎧甲多數是皮甲,要比魏氏的鎧甲輕薄。你瞧那位賣劍的,他賣的劍也要比魏氏薄而短……劍如此、鎧甲如此、住房如此、道路如此,販售的商品如此,韓氏百姓的錢在哪裏?」
張趯猶豫的回答:「魏氏有力量整修房屋,修建道路,那是因為他們經過不斷的戰爭,掠奪了大量的俘虜。而他們的兵器鑄造技術,也是因為掠奪了別國的工匠,才獲得普及與提高的。」
叔向拍手:「這就是原因!兩位大夫計算一下,這些年來,韓氏出戰的頻率多,還是魏氏出戰的頻率高?韓氏因為先元帥與現在副帥的庇護,他們躲過了大多數對外戰事,當然,他們也因此喪失了對外掠奪的機會。
兩位想一想,我晉國憑藉管仲理論,修改治國方略之後,我們是怎麼強盛起來的?國雖小,好戰必行;忘戰必危!我們是從(晉)文公打垮楚國,開始走向強盛的。人常說農夫是最好的士兵,韓氏空有數目廣大的士兵,卻因為身處於肥沃之地,農夫生活安定,而不願對外開拓,以至於喪失了發展的機會。
現在如此,將來呢?魏氏雄心勃勃;智氏身在南方,眼中盯着整個楚國;而范氏貪婪成性,從不肯放過半點發展的機會;中行氏性格堅韌,好戰如狂……除了韓氏之外,其他的家族都嘗夠了對外擴張的好處,再發展幾年,韓氏還有出頭之日嗎?」
叔向用預言家的姿態說了這話,他預言的大部分情況都在以後的歲月里一一應驗了,比如他說韓氏糧產量高,農夫因而容易滿足,缺乏奮鬥的**——這幾乎是戰國時代韓國處境的描述。
在整個戰國時代,三晉的土地上,先是魏氏咄咄逼人,而後是趙氏奮力抗擊秦國……而韓氏,在戰國的歷史中,只屢屢記載着每當魏國與趙國缺糧時,不約而同地向韓氏借糧的記錄。
韓氏糧食足,在戰國是有名的,但韓氏士兵怯懦,在戰國時代也是知名的。原因在於韓氏糧足,百姓容易滿足,擴張**不強烈。反過來,因為他們糧足,想要誘惑他們放棄安逸而穩定的生活,走向戰場搏殺,所要付出的代價也要足夠大——這也就是韓起之後,歷代韓氏宗主懦弱的原因。
春秋早期,農兵是戰場主力;但等到了戰國,農夫成了配角,職業武士成了戰爭主力,也許,其中原因之一就是農夫的容易滿足性。
不過,叔向預言韓氏將衰落,但他忘了人世間還有一種奇怪的東西,叫做「運氣」。
韓氏士兵的怯懦在戰國時代是著名的,但韓氏的狗屎運卻讓列國君主想起來,就恨不得以頭撞破牆。
在晉國諸家族中,韓氏是最軟弱的,但正因為他們的軟弱,韓氏跟各大家族關係都好——真實的歷史中,智氏想攻擊趙氏,首先想起來跟韓氏商量;而趙氏想抗擊智氏,在智氏包圍晉陽城三年的情況下,也首先想起與韓氏溝通……
人緣好,沒辦法。
老狐狸韓厥留下的生存技巧就是誰也不得罪,韓氏秉承這種理念傳家,到了戰國時代,魏、趙兩國雖然彼此看對方不順眼,但列國中誰要攻擊了韓氏,來救援的一定是魏趙,在兩位鐵杆盟友的庇護下,韓國懦弱的生活在戰國,啥都不用做就成為戰國七雄之一……這種運氣,想起來,令人嫉妒的發狂。
這一點,在場的除了趙武隱約知道,無人了解……但趙武絕不會說出去。
叔向談興上來,坐在戰車上,用對待後生晚輩的態度,指點着道路兩旁的基礎建設,一一評點着韓氏的得失,指出韓氏應該怎樣發展,兩個後生晚輩聽的心醉神迷,祈午聽的不過癮,還隨身掏出小本子,鄭重其事的記錄下來:家族發展第一要務,不能光偏重農業,還要學會對外擴張……
一行人邊走邊聊,五日後抵達韓城,韓起早已經等的急不可耐了,見到趙武,馬上說:「我等待去挖坑,已經等很久了,你怎麼才來……嗯,楚國已經被你打服了嗎?完全被你打服了?」
趙武點點頭,安慰對方說:「阿起哥,楚國真的沒力量再戰了。在連續兩次大戰中,楚國的青年不是戰死就是被我俘虜,他們連健壯的婦女都派遣上陣了……當然,這些健壯的婦女也被我俘虜了。如今,楚國就是想打,他也找不出可以戰鬥的士兵了。」
韓起長長出了一口氣,抖動着一身肥肉,用小蘿蔔粗的手指拍拍胸口,滿意的說:「那我就出征了——先驅可以出發了……對了,這次你準備挖多大的坑?」
韓起問的是盟誓的情況。
盟誓,就是一個坑。當雙方草簽協約後,盟誓雙方首先做的是畫一個四方形的區域,在四方區域外圍設置四尊神像,這四尊神像稱之為「方明」,象徵着四方神靈。
然後,雙方從方明的腳下開始挖坑,挖的坑要足夠深,以便掩埋盟誓所需要的,記錄誓詞的玉版、玉璧、犧牲、盟書;坑的北壁還要再掏一龕,用來擱置玉幣。
這些工作幹完之後,雙方開始填坑,然後在坑上修築高台,等到盟誓的時候,雙方還要在高台上宰殺牲畜,祭告蒼天。
盟誓的儀式當中,挖坑埋誓詞,是請大地做為誓詞的監督人,這一動作叫做「后土」;而修建高台祭告蒼天,是為了讓誓詞抵達天庭,讓上天來監督雙方遵守誓約——所以,誓詞的起首慣例是四個字:「皇天后土……」
在上古時代,「後」是帝王的稱號。如大禹的兒子啟自稱為「夏后氏」,還有傳說中射日的「后羿」,等等。
所以,「皇天后土」這句禱詞,就是把天地當作至尊無上的「皇」與「後」用來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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