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松語聲清朗明晰,字字句句卻直插李茂心間,「《唐律》有言,『七出之外有三不去:妻為公婆服過喪者,不得出之;妻家本宗無人,無所歸依者,不得出之;娶時貧賤,後來富貴者,不得出之』家姐過門不到一年,你母親就已去世,家姐為其披麻戴孝三載,正是為婆婆服過喪者,合三不去之首。然孝期剛滿,你便將家姐休出,豈非『不義』。這不義出妻的罪名可冤枉了你?大人,敢問依本朝律法,不義出妻當如何懲處?」
峰迴路轉,真是峰迴路轉哪!堂下那些個觀審的百姓只覺得今天來的真是太值了,一件本來極簡單的官司卻被這唐松弄的是一波三折,**迭起,直讓人的心情一上一下,忽忽悠悠的。
「杖一百或刑罰一年半,並將妻子追還」,許縣令的聲音乾巴巴的。今天的公堂全被這唐松主導了,他的心情那裏還高興的起來。
七出之外尚有三不去!至此,黃司馬算是徹底明白了方別駕早前說唐松必贏的緣由。
這一明白之後,黃司馬再看唐松的眼神就又不一樣了。他若是早點拋出「三不去」,這官司早就贏了,何至於拖了這麼長時候?原來這官司之所有如此一波三折,竟是唐松刻意為之的結果。再看他剛才的種種作為,此次報官上堂根本不是為官司本身而來,他更多的是想辯一辯李茂和唐緣兩人究竟誰不行,誰不能生,他打這場官司……分明就是來扒李茂臉皮,為那唐緣洗掉「不能生育」之冤屈的。
可笑這李茂竟然毫不自知,幾番叫囂不僅沒能為自己解困,反而是極好的配合了唐松,更將自己的無賴嘴臉暴露無遺。
好個唐松,好深的心機,好算計手段!
至於結果,如今堂上堂下所有人都知道了李茂是個閹雞子,很快整個襄州城也都會知道。這已經不是顏面掃地,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還有比這更恥辱的事情?只要李茂還活着一天,就得被人恥笑一天。
不過這也得他能過得去眼前這關再說。就憑李茂如今早被掏空的身板,刑罰一年半或許還熬得過去,這要是杖一百,當場就得要了他的命……那裏還有以後?
只是唐律中也有規定,若面對兩種刑罰時,究竟該採取哪種刑罰,糾葛雙方中獲勝一方的建言有極大份量。看唐松這樣子,必定會選杖一百……一念至此,黃司馬心中油煎火燒般的難過。
今個兒他既然來了,而且聽了審,這無論如何不能看着李茂在自己面前被當堂打死,否則姑家表哥那裏不好交代倒還沒什麼,他這面子上也實在掛不住,以後親戚族人該怎麼看他?
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啊,越是當官的就越看重這個。
思慮到這裏,黃司馬輕輕一聲咳嗽,向看過來的許縣令丟了一個極小的眼色。
做完這些,黃司馬悄悄一瞥方別駕,還好,此時他的注意力都在唐松身上,並不曾察覺自己的小動作。
今天這個案子許縣令真是審的窩火,公堂上的走勢被唐松徹底主導。兩位來聽審的上官對涉案雙方又各有偏好,只讓他縛手縛腳,實在難受。不過事已至此,他自不會去駁了黃司馬的面子,只是心裏卻忍不住嘀咕,你要招呼也該早着些,現如今案子都成了這樣子,李茂「不義出妻」已成定局,大庭廣眾之下,觀審百姓如此之多,再想強行翻案又談何容易?何況旁邊坐着的那位別駕大人可是明顯傾向於唐松的。若要翻案,豈能繞得過他去?
罷罷罷,這事啊自有黃司馬操心去。許縣令想的煩,索性就不再去想,當下他能做的也只是先把判決定案押後,給黃司馬節省出時間來。
驚堂木一拍,許縣令宣佈此案尚需傳召李茂左右鄰舍前來問詢,畢竟這些人當日是在休書上簽名畫押過的,程序要到。因此,本案暫時退堂,兩日後再開堂正式定斷。
「來呀,將李茂押下拘管,以待來日定斷。退堂!」,再拍驚堂木,許縣令在衙役的喝威聲中下了公堂向方別駕及黃司馬走來。
唐松對於當堂未能定案難免心存遺憾,只是這時節也說不得什麼了。看着李茂被衙役押下拘管,他扶着唐緣正要走時,卻被人從身後叫住了。
「公南先生?」。
許縣令詫異於唐松居然不識方別駕,「放肆,此乃本州新任別駕方大人」。
別駕可是一州佐貳,若放在後世就是相當於地級市的市長了。不過唐松對此倒沒有太吃驚,畢竟當日在鹿門山晤談時他便覺得此人官威逼人,能有那樣的官威,這官兒就小不了。一州別駕也盡說得過去。
畢竟這是在公堂之上,而非鹿門山中。唐松端肅行禮,重新見過。
放別駕也沒了當日鹿門山中的和煦,沉着臉道:「為家人鳴冤不平,你做的不錯。不過你既熟知律法,盡可上堂之初就言明『三不去』,你是佔着理的,還怕許縣令不能還一個公道?何需弄出這許多波折,定要揭出李茂的陰私之事?爾今日行事實是心思太深、用心太切,有傷讀書人的斯文顏面。既是受了聖賢之教,終究還是要溫柔敦厚些」。
方別駕這話實是說到了許縣令心裏,當下便與那黃司馬點頭附和。
「多謝別駕大人提點。許縣令自上任以來廉潔清正,此乃襄州城中有口皆碑之事,學生安敢懷疑縣尊大人」,唐松絕無半點初見大官時的緊張與猥瑣,同樣也沒有狂生們的桀驁不羈。立身端穩,溫朗而言,真是好一個不卑不亢,「學生今日如此,實是不得已而為之」。
「噢?」,聽到這句,許縣令與黃司馬臉色微變,他們可實在看不出佔盡上風的唐松有什麼不得已的。方別駕卻猛然想起了當日鹿門山上堪稱驚艷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莫非他又要出驚人之論,「你說」。
「這是家姐唐緣」,唐松說話間將唐緣拉來與自己並肩而立,「家姐被休歸家已有月余,學生若是一早就存着舉告李茂之心,也不會等至今日。本來男女婚姻不合分了就是,這也算不得什麼。怨只怨李茂昨日在西市牛記綢莊前辱罵欺凌家姐太甚,學生又親眼目睹。物不得其平則鳴,誠不得不舉告,此不得已之一也!」。
好一個「物不得其平則鳴」,這句話聽在方別駕耳中,竟使他莫名想起了在御史台身為言官的多年生涯,亦使他想起了此次一怒彈劾武三思,進而被貶襄州的經歷。
物不得其平則鳴,自己又何嘗不是?若不是如此,他又怎會由帝京遠竄至這江漢之間。
唐松自不知道方別駕心中的這番感慨,顧自續道:「棄婦滋味真讓人寒心徹骨,家姐自被休歸家以來,終日以淚洗面,未嘗有一日歡然。近來鄰舍議論蜂起,皆言家姐不能生養以至被休。蒙此不白之冤,個人屈辱且不說,長此以往,豈不絕了家姐別嫁之門?那家兒郎又會娶一個不會生子的妻室?可憐家姐年方二十,正值花信妙齡,方大人真就忍心見其終生孤苦?」。
「家姐受此不白之冤,凌辱之恨。學生身為其家人,若不能為其洗刷冤屈,消此痛恨,還有何顏面?稱姐弟?此不得已之二也」。
言語至此,唐松目光掃過方別駕三人,「至於大人提及的顏面……與一個女人的眼淚和終生幸福比起來,我這一點斯文顏面又算得了什麼?」。
唐松的聲音不大,但這最後一問卻是擲地可作金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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