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支柱?國之棟樑?這話騙誰呢
天子背後,高力士將君臣二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可是,他也着實無奈。天子分明已經起了疑忌之心,杜士儀如果回京的話,宰相肯定是當不成了,如果當個空頭兵部尚書之類的,很可能會如同當年的王竣,現在的韋堅這樣,隨隨便便一個名頭就會左遷,李林甫也不會放過他。而留在漠北,即便不能再兼領朔方以及河東二節度,可至少能夠暫時可保無虞。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當李隆基終於放了杜士儀告退之後,不遠處一直沒吭聲的李林甫卻趁着下頭鑼鼓喧天走近了天子,直截了當地開口說道:「陛下,恕臣剛剛一時耳尖,聽到了不該聽到的話。杜君禮向陛下舉薦竇銘接任河東節度使?如果是從前,此事自然分毫問題也沒有。可如今東宮雖無太子妃,張良娣卻也出自竇氏。韋氏前車之鑑仍在,懇請陛下多多考慮。」
這語帶雙關的話登時聽得高力士眉頭倒豎。李林甫竟敢當着自己的面,向天子挑撥離間,硬是要把太子和杜士儀攪和在一塊?是可忍孰不可忍,更何況張良娣這個人是他受李隆基的託付去挑中的他正躊躇該怎麼開口回擊李林甫,卻只聽這位開元以來執政年限最長的宰相不慌不忙地說道:「至於外人節度河東,想來陛下也不放心,范陽平盧節度使安祿山雖出身胡人,卻忠心耿耿,若讓他兼領河東,一定會為陛下兢兢業業守御國門」
「簡直是荒謬」
出乎高力士的意料,跳出來和李林甫打擂台的,並不是剛剛也一直在天子身邊最近的人群中,和杜士儀頗有往來的御史大夫裴寬,而是御史中丞楊釗
這位新貴分毫沒有理會李林甫那犀利如刀的視線,不慌不忙地上前說道:「陛下,范陽、平盧,兩鎮加在一塊,所轄兵馬已經有十二三萬,更何況直面奚人和契丹,身為節帥已經需要聚精會神,全力以赴,哪裏還有精力再加上一鎮?更何況,之前以杜大帥王大帥二人戰功赫赫,也不過節制兩鎮,三鎮節度使可還從未有過。安祿山常年在河北道,對河東道並不熟悉,就算如今的河東節度副使竇銘不宜為節度使,也有的是別人適合。」
李林甫臉上惱火,心裏卻反而樂開了花。安祿山去向楊玉瑤搖尾巴,分明是已經在留後路,他如今這樣拼命為其爭取河東節度使一職,與其說是為了壯大安祿山的實力,還不如說正是想招來別人的反對。此時此刻,杜士儀是退場了,可安祿山卻還在果然,當他的目光瞥向不遠處的安祿山時,就只見這個大胖子正滿臉怒色地死死瞪着楊釗,眼神中儘是怨氣。
於是,他不動聲色地順着楊釗的口氣問道:「那楊中丞認為誰適合?」
儘管楊釗之前在杜士儀手中吃了個大虧,可剛剛看到杜士儀主動請辭河東朔方二節度,分明已經日暮西山,自己與其去撕咬這個對手,還不如先把精力集中在李林甫身上。於是,他微微一笑後,便衝着李隆基深深一揖道:「陛下,如果臣沒記錯的話,當年裴忠獻公還在世的時候,曾經對李相國信賴備至,褒獎有加,如今裴忠獻公去世多年,所出一子也已經過世,而孫兒還小。然裴忠獻公族弟裴休貞素來忠勇,如今正任代州都督,何不以他節度河東?」
李林甫猜到了開頭,卻沒有猜中結尾。他只以為楊釗根基淺薄,夾袋中根本就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人物,到時候楊釗提一個,他駁一個,轉瞬間就能讓其體無完膚。可楊釗第一個就舉薦了裴光庭的族弟裴休貞如果是別人也就算了,可誰都知道他當初是裴光庭的謀主,能有今天,多虧了裴光庭的提攜和信賴,更不要說裴光庭的夫人武氏還曾經和他有過一腿。如果他大力反對這麼一個人,士林的唾沫星子他不怕,可天子對他的看法才是他最擔心的
所以,他只能故作輕蔑地說道:「為官豈能徇私情?更何況,裴休貞昔日和杜君禮頗有私交……」
「裴都督昔日曾經替中眷裴氏宗堂去代州替人收拾爛攤子,和杜大帥只打過一次交道,如果這也算頗有私交,我當年在蜀中時,還曾經替杜大帥奔前走後,這又算什麼?我之前還曾經因為一時莽撞得罪了杜大帥,陛下申斥罰俸之後,我也有所悔悟,不敢因私廢公,可相國如今這話,敢說是一腔公心?」
在大庭廣眾之下竟然被楊釗這樣頂撞,李林甫只覺氣怒攻心,可眾目睽睽之下,他怎甘心就此落敗,面上雖毫無慍色,可言辭卻針鋒相對,竟是就這麼和楊釗相爭了起來。可是,從前他有王和楊慎矜兩個最擅長言辭的,吉溫和羅希秉亦是得力臂膀,如今吉溫已死,王楊慎矜在楊釗的陰謀下同歸於盡,羅希秉在今晚的花萼相輝樓上甚至排位異常靠後,女婿張博濟亦是如此,他竟只能靠自己一個來應付氣勢正盛的楊釗。
這一幕,右相陳希烈看在眼裏,臉上依舊猶如平日一樣老神在在,仿佛正在發呆,心裏卻飛快地計算了起來。
他這個應聲蟲似的宰相,已經當得太久了,是不是也應該趁着如今這機會活動活動?
花萼相輝樓上,一片刀光劍影,花萼相輝樓下,百戲熱鬧,圍觀的百姓人山人海,沒有任何人會知道上頭正醞釀着一場莫大的風暴。而已經悄然下樓,並從金明門出宮的杜士儀,見虎牙迎上前來,他就輕鬆地說道:「如今卸下重擔一身輕,讓別人去鬧吧,越熱鬧越好」
「大帥還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儘管杜士儀在回京的路上,就已經下定決心丟掉朔方節度使以及河東節度使這兩個無數人趨之若鶩的香餑餑,虎牙卻仍舊有些不甘心。此刻為杜士儀加了一件大氅,他陪着其往外走時,嘴裏就低聲說道,「郭子儀雖說曾受大帥知遇之恩,可到了異日那關鍵時刻,他真的就會一心向着大帥?不是我不信郭子儀,朔方節度使之位,僕固懷恩比他更合適」
當初虎牙還對乙李啜拔和僕固懷恩父子的關係頗為提防,如今卻對自己舉薦僕固懷恩,杜士儀自然知道,在之前對回紇的那一仗中,僕固懷恩率領先鋒牢牢拖住了回紇大部分的注意力,這才是贏得其尊敬和信賴的關鍵。相形之下,出身官宦世家,武舉及第,在他之前就在朔方軍中多年的郭子儀,自然而然就及不上僕固懷恩來得讓人放心。
他停下了步子,衝着虎牙微微搖了搖頭:「有些事情,多想無益,懷恩若離開安北牙帳城,我豈不是自斷一臂…
這話還沒說完,他就只聽花萼相輝樓上突然傳來了一個優美的歌聲。儘管樓下喧譁震天,可在那穿透力極強的歌聲之下,那些喧囂聲漸漸低了下去,到最後竟是鴉雀無聲,只餘下那天籟之音在夜空中徐徐飄蕩。儘管這並不是他第一次聽到念奴的歌聲,可等到一曲聽完,四下里彩聲雷動,歡呼震天之際,他還是忍不住讚嘆道:「繞樑三日,不外如是。」
如此一首仿佛蕩滌人心的曲子唱完,虎牙也沒那麼糾結於杜士儀不得不放手朔方河東兩鎮了。想想也是,太宗年間固然有侯君集謀反,可侯君集卻還去煽動了廢太子承乾;高宗年間長孫無忌的所謂謀反罪名就根本是假的,即便是武后當權期間,除卻越王李貞反叛、徐敬業駱賓王之亂,其餘像樣的大臣或是武將造反一件都沒有,而且但凡造反,全都是拉起虎皮做大旗。更不要說開元到天寶,造反謀逆的大多都是腦子發昏的人。
而歷朝歷代以來,即便天子無道,率先揭竿而起的也往往全都成了別人的墊腳石。莫做出頭鳥無論有多大的異心,大義名分都是不能丟的
同樣在花萼相輝樓上,太子李亨卻壓根沒資格,也不敢去摻和御前那場爭執。李林甫硬是把杜士儀往他身上扯,他曾經一度嚇得魂都沒了,等發覺情勢並不像他預料到的那麼糟糕,他方才漸漸平靜了下來。今天這種場合,原本只有太子妃有資格出席,可張良娣仗着是天子的表外甥女,出現在這裏時,沒有人說一個不字。故而見夫婿面色微白,張良娣便低聲說道:「三郎,你如今臂膀盡斷,陛下應該不會對你如何。」
李亨後宮之中的女人大多都已經不年輕了,故而年輕貌美的張良娣對他來說,可謂是可以解憂的良藥,聽到這勸慰,他就輕鬆多了。眼看李林甫竟是漸漸落了下風,他甚至不禁生出了幾分快意。可一想到楊玉瑤還有生育能力,他的眉頭就又皺成了一個大疙瘩。
「三郎也不用擔心楊淑儀,她在宮外可還有個兒子,陛下能給她一個名分就了不得了,即便她有兒子,也當不了太子而三郎只要有這儲君名分,有朝一日就能夠號令天下,所以,還請只管放寬心」張良娣素來膽大,既然成了東宮妃妾中最高的良娣,她自然也有自己的野望。因此,三言兩語安撫了李亨之後,她便悄聲說道,「三郎如今要做的並不是廣結援圖自保,而是讓陛下覺得平庸無害。」
儘管心裏分外不甘心,但李亨想想李瑛的遭遇,想想自己痛失韋妃和杜良娣,而韋家和杜家幾乎被連根拔起,他不禁垂下了眼瞼。
忍字頭上一把刀,他還要等多久?
李亨在心裏哀嘆之際,御前的嘴仗終於告一段落。
李林甫再也維持不住滔天怒意,惡狠狠地瞪着楊釗,而楊釗則是笑得從容自若。因為,他提出的新任河東節度使人選裴休貞,就在剛剛竟是通過了他根本不在乎裴休貞是不是和杜士儀有關係,關鍵的是,他終於當眾又贏了李林甫一次
儘管李隆基又伸手召了安祿山來,好言撫慰了幾句,可今天這一幕戲劇性變化卻已經有無數人暗暗記在了心裏。
此一時彼一時,朝中恐怕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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