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朔方和河東兩路大軍大部分都已經退了回去,但那一場東西夾擊的大戰,對於草原上的大小部落來說,無疑全都是一次莫大的衝擊。
突厥的沒落早在毗伽可汗被毒殺的時候,就已經成了定局。兒子無能,叔父爭權,諸部離心各有盤算,所有這些,都以至於曾經在毗伽可汗統治下強盛一時的突厥,在短短不到幾年的功夫里就土崩瓦解。在這樣的光景下,每一個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如今最具實力的四大部落。
回紇、葛邏祿、仆固、同羅,有可能重新入主牙帳的,應該就是這四大強部之一
可這樣的觀望還沒有持續多久,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就突然從南向北,自西向東,席捲了整個漠北。大唐將仿照貞觀年間舊制,將安北大都護府直接挪到突厥牙帳,重新劃定各部的勢力範圍,重設諸多羈縻都督府而出任安北大都護的,就是朔方節度使杜士儀
這個消息最初還被人斥之為胡言亂語,可隨着杜士儀回返靈州,朔方兵馬開始了密集調動,漸漸沒有人再懷疑此事。可與此同來的,則是幾家歡喜幾家愁。小部族們歡喜的是終於有了可以去抱的一根粗大腿,就如同西域那些小國似的,只要象徵性地向大唐朝貢,就可以得到相應的封賜甚至保護,遇到問題大唐還會出兵幫助他們。可如同回紇葛邏祿這樣的大部族,想到的卻是藉機壯大地盤的企圖恐怕要落空了。
當回紇俟斤骨力裴羅的弟弟吐迷突氣急敗壞衝進牙帳的時候,見到的就是兄長正一手支撐着那張漠北地圖,連聲咳嗽的情景。他素來敬仰胸懷大志的兄長,連忙快步走上前去攙扶了他一把,這才大聲說道:「阿兄,只要傾盡全力動員我回紇上下,輕易就可以湊足十萬兵馬,再加上葛邏祿那邊,只要那杜士儀敢來,我們就把他趕回去」
「愚蠢,你以為現如今阿史那施死了,葛邏祿還會一如既往站在我們這一邊?」骨力裴羅目光犀利地掃了弟弟一眼,見其先是錯愕,隨即恍然大悟,他便低聲說道,「從前我們合流,是因為突厥牙帳中有登利可汗,後來是因為抱團才能抗衡心比天高的阿史那施,可現在,我們的敵人已經變了,葛邏祿要選擇盟友一定會更加小心。至少,如果我們不自量力想要去和大唐掰腕子,葛邏祿絕對不會和我們站在一邊」
「那怎麼辦?」吐迷突本能地問出了這麼一句話,見骨力裴羅面色深沉,他突然張口說道,「那麼我們派刺客
「朔方節度使杜士儀並不是河東節度使王忠嗣這樣,有萬夫不當之勇的武將,可你以為他身邊就沒有勇士隨侍?刺客還沒摸到他身邊,就已經被五馬分屍了,就如同你我身邊一樣」
厲聲斥責了弟弟,骨力裴羅將拳頭砸在了牙帳上,聲音中流露出幾分苦澀:「當年回紇緣何會和其他鐵勒諸部一起反默啜?那是因為,突厥視我們如同仆隸,只要打仗就讓我們自備兵器作為前軍,讓我們送死,他們卻擄掠財富。可我們依附大唐之後,結果並沒有什麼分別。打仗的時候我們也同樣要先上,而那些節度使之類的高官,甚至不用動兵,一通奏疏就可以⊥我們丟掉性命,就如同我們的阿父那樣所以,我不想和大唐為敵,但也不想受制於人」
潛意識中,骨力裴羅卻有一句話沒說,倘若他日後能夠主宰漠北,那麼,他在麾下納集所有部落的時候,但凡征戰,也會遣那些部落作為前軍,消耗他們的有生力量,以防被人反噬。這是控御其他部族的不二法則,絕不會存在例
所以,當最終回到主位盤腿坐下之後,骨力裴羅便開口吩咐道:「你去挑選兩個最可靠的人,我要他們替我走一次同羅和仆固。」
不去接洽葛邏祿,而是派人去見同羅的阿布思和仆固的乙李啜拔,骨力裴羅自然有自己的考量。然而,他並沒有想到,杜士儀根本沒等到朔方的先期兵馬開到突厥牙帳,僅僅就在僕固懷恩的兩千兵馬扈從下,他自己只帶了虎牙和少數牙兵便來到了仆固部的領地。
杜士儀這是第一次造訪此地,而僕固懷恩竟也是第一次造訪漠北的本部。此時此刻,雖還不至於劍拔弩張,可系出同源的南北仆固部族人卻彼此提防警惕。即便是幾年前還在夏州的土地上一塊牧馬嬉鬧的同伴,也都不約而同保持着一定的界限。面對這幅情景,乙李啜拔和僕固懷恩父子倆雖不曾交談,心裏卻都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能夠跟着乙李啜拔北歸的,都是不甘寂寞,野心勃勃的人;而能夠留在夏州的,都是更戀家,更喜歡安逸平穩生活的人。相比漠北的仆固部一年到頭征戰連連,夏州仆固部在朔方的庇護下,雖說屢屢出動,折損卻相當少,而且還受惠於杜士儀諸多善政,牛羊都得到了相應的收購,換來糧食菜蔬衣被甚至不少奢侈品,不少人在軍中都已經有了相當的軍階。而且杜士儀仿照義學,在朔方設立軍官講武堂,每年都會把各層軍官不拘出身拉來集訓丨至少一次,根據結業成績給予相應的升賞,故而使得蕃將胡兵的向心力越來越強。
而如僕固懷恩的女兒這才剛剛六歲,這就已經被眼疾手快的郭子儀為兒子給定下了。儘管這兒女親家還未真正成功,可足以拉近彼此的關係。
故而,乙李啜拔的大帳中,遣退別人之後,這位仆固部之主便苦笑道:「大帥還真是凡事都愛出人意料。滅了突厥東西兩面可汗之功,換成誰必然都已經心滿意足了,大帥竟然要在突厥牙帳重設安北大都護府,這簡直是在所有突厥遺民的心坎上插刀子。就連我仆固部,也是早有趁機擴張之意,可大帥這一來,那些小部落都猶如找到了救星似的,不要命地往朔方節度使府送稱臣的降書,我這進退兩難就別提了。」
儘管乙李啜拔說得誠懇,但杜士儀知道,對方已經是入主漠北仆固的人,不能再以當年那個區區夏州族酋視之。所以,面對這樣的試探,他便哂然笑道:「仆固部有擴張之心,那麼,同羅、回紇、葛邏祿,哪一部又沒有?敢問歸義王,你可已經做好了吞併同羅,而後和回紇以及葛邏祿開戰的全盤計劃?我想,應該還沒有吧。仆固部這些年雖說發展極快,可仍然受制於當年的爭位之亂,論真實實力,恐怕是四部之中最末的,要在擴張的同時竭力謀求自保,我想,這才是歸義王的重中之重。」
不稱俟斤,而是稱乙李啜拔為歸義王,杜士儀提醒的是他曾經受大唐天子冊封。而他所捅破的那一層窗戶紙,也是乙李啜拔極力想要掩飾的。正如杜士儀所說,哪怕這些年乙李啜拔勵精圖治,可仆固部的起步就比其他三部要晚,而且為了收拾內耗,他又得花費頗大的精力。所以,他只能瞥了僕固懷恩一眼,希望這個長子能夠替自己岔開一下話題,免得難堪。
可讓他失望的是,侍立在杜士儀身側的僕固懷恩對他的目光竟是置若罔聞,巋然不動。
杜士儀也無意甫一見面就給乙李啜拔太大的壓力,當即主動岔開話題道:「對了,歸義王身邊不離左右的阿波達於呢?」
自從烏蘇米施可汗被殺之後,乙李啜拔就有意識地疏遠了陳寶兒。而對方也對此不以為意,他反而鬆了一口氣。此時此刻,杜士儀用仿佛不經意的口氣提到這個人,他才猛然間意識到,這個面容俊秀卻謀略出眾的年輕人,是僕固懷恩舉薦給自己的,甚至派出親兵護送人至此。他不自然地笑了笑之後,含含糊糊想要矇混過去,可卻不想杜士儀突然說出了一句更明確的話。
「我這次來,最主要的緣由便是為了他。我也不怕實話告訴歸義王,你的阿波達於,就是我當年南下蜀中的時候所收的首徒陳季珍」
乙李啜拔登時霍然站起身來。他心知肚明陳寶兒和杜士儀有關係,可僕固懷恩沒有明說,他怎麼也參不透這層關係到底有多密切。他剛剛還打算把這個杜士儀親自問起的年輕人留下,此刻卻絕了這個念頭,當即親自出去吩咐了一聲。等到穿着打扮一如仆固部族人的陳寶兒進了大帳,杜士儀旁若無人地招手讓其上前,噓寒問暖,他方才暗自嘆了一口氣。
他是因為當初陳寶兒一再蠱惑烏蘇米施可汗,以至於其敗死,這才心懷警惕冷落了此人,沒想到,他還是小看了這個年紀輕輕的傢伙
「寶兒,我此次北上,責任重大,身邊卻沒有精通漠北的人才輔佐。安北大都護府如今尚未齊備,我會奏請陛下,辟署你為司馬,你就來助我一臂之力吧」
聽着這話,陳寶兒恍惚間想起了當年杜士儀收自己為徒時的情景,回過神後就想都不想地單膝跪了下來:「杜師所命,弟子無所不從,一定盡心竭力」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99s 3.9221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