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心事重重捱過一夜的杜士儀讓赤畢去輔興坊打聽消息,這才強打精神去萬年縣廨理事。然而不多久,赤畢就回來稟告,道是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徹夜在宮中不曾回來,他這下子自然再也坐不住了。他本想前往樊川朱坡山第去求見杜思溫,可此刻尚未到午後,他在心中稍一思量,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來,連忙對赤畢問道:「你去輔興坊玉真觀和金仙觀時,可見到過兩位貴主的身邊人?」
赤畢不解杜士儀此話是什麼意思,微微一愣方才說道:「玉真觀中,玉真貴主跟前的侍婢霍清並不在,想來是一併跟着進宮去了。至於金仙觀中,則是有一位跟從金仙貴主修道的女冠剛好出門,我看那牛車上飾有琉璃窗,就問了一聲,正是郎君曾經見過的長安王元寶家的女兒。」
居然這麼巧,王容這時候正好出門?
杜士儀心中一跳,立時點點頭示意赤畢暫且退下,旋即就磨墨鋪紙,斟酌片刻就用左手寫就了一封信。須臾墨跡已於,他將其封入一個小竹筒中,可想到派誰去送信,他不禁犯了難。赤畢這些崔家送來的人固然忠心無虞,可崔家如今是否還惦記着和他聯姻,這卻吃不准,到頭來事情為人所知,那時候麻煩卻就大了。可田陌如今已經遠去了西域,其餘那幾個杜十三娘挑選的從者,跟着他時限畢竟還短,這種隱秘事他着實是不放心。思來想去他正覺得頭疼,卻不料外間傳來了書吏文山的聲音。
「少府,門外有人求見,道是嵩山故人。」
故人?還是嵩山故人?莫非是草堂的師兄弟不成?
杜士儀微微一愣便連忙吩咐請進屋子來,可當看見那個泰然自若進來的人時,他不禁瞪大了眼睛,隨即失聲叫道:「怎是你?」
「怎麼,杜少府不歡迎我這故人不成?」
見來人玄巾絲袍,分明一個俊俏郎君,可那薄嗔淺怒的樣子卻又流露出了女子的嬌態來,杜士儀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又好氣又好笑地說道:「你老是這般神出鬼沒,讓人沒個預備。好吧,你愛女扮男裝,那自然隨你高興。」
「我要是舊日裝扮卻廝混在你這兒,豈不是讓你再成了眾矢之的?」岳五娘挑了挑眉,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當初離開京師之後,我在外面遊蕩了小兩年,一時厭煩了,所以回京城看看,順便也瞧瞧可有探望師傅的機會,想來上次我還幫過你那麼大忙,你總不會把我拒之於門外吧?就說我是你舊仆,這縣廨應該可以隨時出入吧?」
「樊川杜曲老宅也好,宣陽坊私宅也罷,你愛住哪兒悉聽尊便。只不過眼下我正有一件事急着要辦,你來得正好,煩請幫我去做。」
岳五娘挑了挑眉,等到杜士儀站起身把那竹筒遞了給她,又交待了放在何處,她微微一怔便眼神閃爍地問道:「杜郎君你可真會支使人……這麼說,樹洞之中可有回信要我捎回來?」
「如果有自然請帶回來」
見岳五娘二話不說,揣了東西轉身就走,杜士儀竟不知道將此事託付給她究竟是對是錯,然則他眼下一時猜度不出事情起因和發展,不敢貿然衝動,只能靜觀其變,吩咐了下去岳五娘是自己舊友,。如是等到韋拯下了早朝回來,他於脆直言求見,總算是見到了這位天下第一令。
韋拯顯然很清楚杜士儀相詢之事,一打照面便開門見山地說道:「太樂署中因伶人擅舞黃獅子,一時鬧到了御駕之前。聖人頗為震怒,令論太樂署中諸官之罪,如今鬧得沸沸揚揚。黃獅子非君前不舞,否則便是大不敬。我知你和太樂丞王十三郎相交莫逆,然則此事非同小可,你先不要妄動。此事首要牽連的是太樂令劉貺,劉家世代官宦,其父劉子玄又是有名的史官,如今爵封居巢縣子,官居左散騎常侍,事關長子性命前程,他必然會力爭辯解。劉貺這太樂令倘若無事,王十三郎這太樂丞自然也可置身事外,反之則不免牽連,你先看看風色再說。」
若非因為兒子韋禮上一科能夠進士及第,兼且排名高位,再加上杜思溫折節託付,韋拯也不會對外人剖析這麼多。見杜士儀長揖道謝,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王十三郎畢竟和岐王往來太多,你也曾經出入過岐王第,得有個預備。」
對照此前岐王的那些王府官被貶多人,與其相交的更是不少死的死,流的流,杜士儀不禁心中沉甸甸的。等拖着沉重的腳步回了自己的直房,他索性直接躺倒在了小憩的軟榻上,心中想起了一樁樁過往之事。
當今之世,雷霆雨露,全都在天子喜怒之間,所以,無論看上去榮寵再高的官員,也不過一介臣子,生殺予奪都掌控在別人之手,無論姚崇宋憬,還是如今的王維抑或是劉貺以及其他太樂署官員,全都一樣在李隆基這樣的天子之下為官,還真的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幾乎到了中午時分,杜士儀終於等來了岳五娘。她一進屋子反手掩上房門之後,就掏出懷中竹筒似笑非笑向杜士儀晃了晃,隨即走上前去舉重若輕地把東西往杜士儀身前小案上一擱,這才直起身道:「我把你那信放了進去,卻又刨出了此物來。說實話,那地方真是實在夠偏僻,不過一片菜田一覽無遺,要窺視跟蹤卻難,還真的是互訴衷情鴻雁傳書的好地方。」
知道岳五娘這脾氣,杜士儀也不理會她這調侃,自顧自地打開竹筒。從中取出那一卷薄薄的信箋,他展開一看,卻見是字跡和前次有別,筆劃之間微微有些呆板,行文之間竟和他之前那封信有些類似,他就知道恐怕王容和他一樣有所提防,竟也不約而同用了左手書。等到全神貫注看起了信,他就只見信上開門見山第一句話,便是昨日太樂署之事的緣由。
「黃獅子非君前不舞,否則便為僭越大不敬。太樂丞王郎因受牽連,故而玉真貴主得訊之後,至金仙觀相邀金仙貴主進宮陳情,至今晨尚未出宮,足可見此事非同等閒。吾聽聞太樂令劉貺之父,左散騎常侍劉公業已赴中書詣執政面訴冤屈,情由如何視其結果可知,望君不可妄動。然則王郎名動京華,倘若並非此事主罪之人,聖人當不至於處分過重,然貶官幾成定途。」
這一張小箋紙之後,卻是兩張怎麼看仿佛都是白紙的空白紙箋。見杜士儀看着正發愣,一旁饒有興致悄悄瞥看的岳五娘突然輕咳了一聲,旋即笑吟吟地說道:「看來杜郎君那位心上人給你出難題了呢」
杜士儀對這小丫頭的戲謔充耳不聞,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等聞到了一股微微的酸味時,他頓時露出了一絲苦笑,等到親自點火石把一支蠟燭給點着了,將這兩張空白紙箋來來回回烘烤了一遍,他終於看到了上頭呈現出的字跡。
「玉真貴主往見金仙貴主時,曾忿然言說執政私心昭然若揭,吾隨侍在側,須臾便為遣退。遙想昔張使君貶退之時,亦由岐王之事為因,宰相難容為引,今王郎亦如此,或有異曲同工之妙。」
沒錯,就算王維和岐王過從甚密,可去年相交岐王薛王的好幾位官員連番受累,直到年初王府官一一被貶,王維卻依舊進士科豪取甲第狀頭,又不待守選期滿便授官太樂丞,那時候怎沒有人將他和岐王交情深厚之事翻出來?杜士儀想到這裏,立刻往下看去,果見接下來便是畫龍點睛的一句話。
「而就在前日,河西有捷報來,道張使君破胡大捷矣」
張說破敵有功,拜相有望,眼見得朝堂中十有八九將再多一相,恐怕此番針對王維,不過醉翁之意不在酒,意想挑起舊事而已
杜士儀長長舒了一口氣,這才拿起了第三張信箋,卻見上頭亦是寥寥數語:「然王十三郎與君莫逆,若君多方相救,恐有人存心構連,望君珍重。」
「看完了?」
岳五娘大煞風景地再次出聲問了一句,見杜士儀悵然若失將信湊到了燭火之上,眼看其漸漸燒成了灰燼,她便若有所思地問道:「太樂署的事我也聽說了,如何,要不要我設法去見一見師傅?」
「嗯?」
杜士儀猛然間想到,公孫大娘如今正為梨園樂營將,雖則那內教坊屬於宮中,太樂署不得於預,但興許能打探到什麼消息,他沉吟良久,終究還是點了點頭道:「也罷,請岳娘子勉為其難試一試吧。不過千萬小心些,畢竟公孫大家並非官身,在宮中並不是那麼自由的。」
「這還用你說」岳五娘嫣然一笑,等轉身快到門口時,她突然停下腳步,繼而頭也不回地說道,「對了,有件事告訴你一聲,小和尚年初回嵩山之後,恰崇照法師送了他當年被棄安國寺的襁褓和留書於少林寺。後來我再去時,他卻已經去河西尋找親生父母了。至於河西那連番戰事他是否恰逢其會,卻是不好說。此次王毛仲亦在領兵之列,只希望他不要正好撞在王毛仲手上。不過也無妨,他和王守貞固然有仇怨,王毛仲可未必認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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