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名上至郎將,下到長上的各級軍官,杜士儀王忠嗣和杜希望先各自按照篩選了一遍,把自己要的人給扒拉走了,張守畦方才接手。他仿佛並沒有察覺到剛剛自己一席話把崔希逸給氣得夠嗆,現如今人都不知道身在何處,連花名冊都不看,只看身材體格挑選了二十個人,留給崔希逸的人可想而知。而做完這些,見杜希望和王忠嗣杜士儀正在一旁談笑風生,很是熱絡,他哧笑了一聲,這才欣然走上前去。
「三位興致這麼好,大熱天的還在這耗着?」
李隆基儘管並未提到要他們回去復命,可人都挑完了,總不能不向君王去辭謝一聲,就各自散去回家。再說崔希逸還沒回來,各自都是節帥或相當於一方節帥的人物,即便察覺到剛剛那齟齬,總不能連一點城府都沒有。可是,張守畦這樣的態度實在可以說有些輕率,即便杜希望自己都嘲諷過崔希逸,可此時此刻還是不禁沉下臉道:「張大帥若要先去陛下那兒辭謝,那便先去好了,我三人再等一等崔大帥。」
「那諸位便一起等吧,我就不奉陪了」
張守畦一拱手便大步離去,面對這光景,杜希望頓時氣得罵了一聲娘,繼而就沉着臉說:「這張守畦簡直是打了幾個勝仗,就以為自己是天下第一名將了要不是當年信安王就曾經把契丹打得丟盔棄甲,後來換了他去鎮守時,也不見得能有那樣的戰績麾下一堆驕兵悍將,上次還好意思把一個打了敗仗的捉生將送到京城來請陛下處置,若是我麾下有那樣不成器的傢伙,直接一刀殺了於淨聽說是叫什麼……安祿山?」
聽到這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杜士儀不禁瞳孔猛然一收縮,繼而方才故作好奇地問道:「安祿山?此姓卻有點像昭武胡姓,張大帥很看重此人?
王忠嗣鎮守代州,距離幽州最近,因而對於那邊的情景,也比杜士儀和杜希望更加了解。聽到杜士儀詢問,他就主動解釋道:「聽說和隴右安思順乃是兄弟,但情分倒是尋常,張大帥對此人極其愛重,如今已經不是一介捉生將了,而是軍中裨將。」
「沒錯,張守畦愛此胡將如子,這次也隨行到了長安來。我遠遠看見,就只見容貌憨肥,看不出有什麼出眾之處,竟能讓張守畦這樣煞費苦心你二人也許不知道,我在幽州卻有一二相熟的人,據說張守畦在那鎮守,常常拿契丹和奚人試刀,每歲小仗不計其數,蕃人叫苦連天,軍將卻都視之為奪取軍功的好機會,全副心思都在琢磨着如何挑起邊釁。所以說,杜大帥你和他說不到一塊去,你是能打的仗都儘量不打,他是不打的仗也儘量要打」
見杜希望竟是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杜士儀不禁汗顏。張守畦固然態度不好,可從前在幽州時,信安王李煒對他也是如此冷淡,若這些都放在心上,那他就氣都要氣飽了,所以他不得不含含糊糊把話頭岔開了去,心中卻在思量安祿山既然到了長安,自己又能做什麼。可轉念一想,就憑李隆基這樣的帝王心術,好大喜功,沒有安祿山也許也會有康祿山何祿山,他又打消了那念頭。
等見上那胡兒一面再作計較
須臾崔希逸就回來了,眼見得張守畦挑剩下留給自己的那二十餘人,老的老小的小,無論體格還是精氣神全都談不上,他不禁為之色變,見杜希望和杜士儀王忠嗣正在等自己,他便強壓下了心緒,上前賠禮道:「我路上疲乏,剛剛被日頭曬得有些發昏,讓三位久等了。」
「我們等一會倒也無妨,橫豎張守畦睨視我等,早已先去見陛下復命了。」杜希望隨口說出這話,見崔希逸的臉色又陰了陰,他因同仇敵愾,倒也沒有再提舊事,而是咳嗽了一聲道,「時候不早,我等也去向陛下辭謝如何?」
此話一出,自然無人異議。待四人又大老遠回到興慶宮中辭謝了天子時,就只見張守畦依舊尚未離去。一想到李隆基竟然留着人說了這麼久的話,杜希望和崔希逸自然心裏都不是滋味,而李隆基仿佛聽到張守畦說了什麼,便又看着崔希逸道:「崔卿此前大破吐蕃,據聞你覺得背信棄義?」
崔希逸面色遽變,他掙扎了片刻想要開口回答,杜士儀便正色說道:「陛下何出此言?崔大帥到河西之後,先檢視倉廩,上書褒獎牛相國;而後又撫民墾荒,甚至連朔方都聽說河西良田阡陌相連,一望無盡;此後更是一戰大破吐蕃,揚我大唐國威,何來背信棄義之說?兵者,詭道也,更何況吐蕃背信棄義攻打小勃律在前,陛下行文申飭,他們卻聽若未聞,此捷只是小懲大誡而已。
杜士儀在隴右時,雖則也和吐蕃在赤嶺邊界打過幾次馬球大賽,而且竭力遏制邊釁,但並不代表他就認為吐蕃不是敵國。崔希逸那次大捷的細節,他也隱約聽人說起過,這時候替崔希逸開口轉圜,亦是看不下去他被人一再挑釁。果然,他一開口,王忠嗣也好,杜希望也好,竟全都替崔希逸說了兩句好話,尤其是之前還仿佛瞧不起崔希逸的杜希望,竟是把話說得極其慷慨激昂。
「背信棄義?這是何人如此荒謬,竟敢如此指摘河西那場大勝陛下,吐蕃之前求娶我大唐公主的時候,何等恭順,何等謙卑,可一旦實力稍稍強大,便立刻挑釁我朝,種種手段無不用其極,當年張大帥曾經鎮守過瓜州,緣何在其兵鋒之下竟只能用空城計來對付?還不是因為吐蕃糾集大軍進犯這等虎狼之國,不體恤當年陛下結和議的慈悲之心,反而還悍然攻我大唐屬國,打他是為了讓他知道,我大唐天威不容褻瀆」
儘管和官拜輔國大將軍,右羽林大將軍,南陽郡開國公的張守畦相比,在場眾人的官職都有些不如,可張守畦猛然露出怒容後,立時想起這是在御前,而且杜希望口口聲聲都是天朝和夷狄之分,他竟是找不出什麼破綻。再者杜希望文官出身,他與其吵起架來,到時候別人再加進來也不好對付,只能硬生生忍下。對此,李隆基仿佛不以為意,笑着問了眾人挑人的成果,見他們一一呈上名單來,他隨眼一掃便滿意地點了點頭。
「朕連日已經召見過你們數次,諸邊情形已經差不多盡知。讓這些軍官回去準備,你們各自收拾一下,便早日歸去吧。」
等到眾人告退離去,李隆基便若有所思地問身邊的一個小宦官道:「你看河西隴右朔方河東幽州這五位節度使如何?」
那小宦官只是隨行侍奉,哪曾經歷過這樣的問題,一時仿佛給嚇呆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說道:「陛下用人如神,諸位節帥都是豪俊之士……」
「只是豪俊嗎?」
平日裏李隆基根本不會對自己說話,那小宦官不知道今天究竟是怎麼回事,嚇得腿都軟了,竟是不由自主地說道:「只是張大帥仿佛有些瞧不起別人…
這一句話李隆基聽着不禁眉頭一挑,卻沒有出口斥責,若有所思地想了想便站起身來徑直走了出去。他歷來對於戰功彪炳的大將都極其禮遇優容,無論是王竣,還是當年敗死的王君鼉,抑或是蕭嵩、李煒、牛仙客……可是,像張守畦這樣被排斥成這個樣子的,那卻有些少見。杜希望和崔希逸有些不和,之前有送他們出宮的宦者稟報過此節,可今天杜希望卻口口聲聲替崔希逸說話,由此可見,今日挑選軍官時,肯定發生過什麼。
因此,他只是微微一沉吟,便命人去打聽。
宮中天子因為察言觀色而有什麼樣的情緒,杜士儀自然不知道。出了宮門,前來迎接張守畦的眾人中,他一眼就認出了身材迥異於其他人的安祿山。此人約摸三十出頭,年紀和自己仿佛,麵皮白淨,看上去憨厚而又恭順,確實很容易讓人放下戒心。而看到安祿山又是噓寒問暖,又是牽馬執蹬,一口一個義父叫得異常順溜,目不斜視,仿佛眼裏再沒有旁人,他不禁更加着意打量起了此人。
仿佛是因為杜士儀的視線一直在自己身上,安祿山終於瞅空子往這邊瞥了一眼,見看自己的青年小麥色的面龐,身材頎長,看上去仿佛並不怎麼孔武有力,可那眼神卻犀利得很,雖然周遭的三人中還有一人也在如此盛年,可他還是本能地判斷出對方是誰。
河東節度副使王忠嗣的勇武之名他聽說過,絕非如此身材,那定然是三十出頭就已經先後擔任隴右以及朔方節度的杜士儀了如果再加上當年任過河東節度副使,這位年紀輕輕卻不是在中樞,而是一直輾轉各大邊鎮的世家子弟實在是異數
張守畦終於也注意到杜士儀在打量安祿山,他哧笑了一聲,撥轉馬頭過來,笑吟吟地說道:「怎麼,杜大帥對我這胡兒有興趣?不若我割愛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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