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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過年卻仍留在草堂沒有回鄉的學子們,多半都是囊中窘迫擔心路費。然而,平日他們附廬聽講,並不均攤伙食資費,而是由幾個富家子弟請人採買,請人造飯,除了每年那微乎其微的束脩,所費並不多。可現如今富家子弟們帶着身邊的僕役啟程回鄉,他們最初不禁擔心起了這吃用的問題。可是,讓他們沒想到的是,這些天來,盧鴻卻吩咐小廚房連他們的飯食也一塊預備了進去,他們不禁感激不已。
這一日便是除夕,兩日前他們就得了盧望之親自來知會,道是晚飯時分,所有人都聚在盧鴻的草廬一塊熱鬧熱鬧。平時少有機會向盧鴻請教疑難的幾個人自然喜出望外,候着時辰應當是盧鴻午睡起來,便立刻前往草廬。儘管如今是草堂休課的時候,但裴寧不在,盧望之又從來不是那等鐵面無情的人,幾人圍着盧鴻將平素積攢下來的疑難紛紛拿出來問,到最後一個個又是心滿意足,又是激動難抑。
直到外間傳來了一陣說話的聲音,他們這才稍稍安靜了下來。今日除夕為求熱鬧,因而並不是每人面前設一食案,而是一張黑木大食案放在當中,眾人圍坐在食案旁邊。這會兒左右人等聞聲抬起頭,卻見盧望之雙手捧了一個條盤進了門,而為他高高打着那厚厚棉門帘的,卻是一個嬌俏的女童。山中本無女子,但眼下卻有主婢二人寄居,幾人也都遠遠見過,知道是杜士儀的嫡親妹妹和隨侍青衣。今次第一次細看,見杜十三娘雖然垂髫年少,可眉眼如畫,裝扮清爽可愛,一時都看住了。
「咳……」重重咳嗽一聲讓那些傢伙收了心,盧望之這才笑呵呵地說道,「這是除夕夜宴第一道,百歲羹!小師弟說,謹以此羹,祝盧師長命百歲!」
「這個十九郎,實在是會討口彩!」口中這麼說,當杜十三娘親自執勺分湯的時候,盧鴻忍不住笑呵呵地又問道,「真的是他親自在廚下忙活?」
「還有竹影和平日造飯的阿黃在打下手。」杜十三娘想着杜士儀手拿一卷食譜在廚下一本正經施為的樣子,忍不住又笑了起來,見眾人都在看她,她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只是其中滋味如何卻不知道,因為阿兄是按圖索驥,拿着一卷食譜在那指手畫腳,和她們商量做的菜。」
此話一出,眾人看着那一碗碧綠生鮮的湯羹,一時都有些躊躇。還是盧望之在自己的位子上盤腿一坐,滿不在乎地捧起碗來喝了一大口,旋即才笑呵呵地說道:「倘若真的是按圖索驥,那小師弟真是天才。這道百歲羹鮮香暖胃,好得很!」
他這一說,盧鴻自然第一個取了湯勺用了一口,隨即亦是點了點頭。其他人見狀自也少不得嘗試,一時全都放下了心。下一刻,卻是竹影又送了一道菜進來,這一回,卻是一道生魚膾。擺上桌之後,竹影便垂手說道:「這原是幾位郎君想着除夕年節敬獻師長,因而奮力鑿開山溪冰層捕得的兩尾活魚,我家郎君讓阿黃將其活殺切成薄片,裝盤後淋上了梅子醬以及其他作料調成的醬汁,請盧公和各位品嘗。郎君說,雖不如金齏玉膾用料考究,醬料豐富,可都是大家的一片心。」
盧鴻見底下幾個學子都是滿臉興奮激動,知道杜士儀讓婢女傳的這話絲毫沒有矯飾,不禁笑着說道:「看來今日這頓飯,不止十九郎一個人費心,你們也都辛苦了!」
「盧師如此說,咱們就要無地自容了。我等厚顏在草堂聽了這麼久的課,只恨沒有其他東西可以相報師長,這兩尾活魚,只是聊表心意而已。」
「心意到了,遠勝金玉等等身外之物!明年又是新的一年,我便以這杯水酒,於你等共勉!」
「多謝盧師!」
這彼此一杯水酒下肚,氣氛頓時熱絡了起來,杜十三娘放心不下兄長,帶着竹影悄悄下去到廚下幫忙去了,盧望之亦是悄然跟了出去,把偌大的地方讓給了那幾個出身貧家,資質卻還不夠的學子。隨着一道道諸如黃金雞、生羊膾、醋芹之類的菜上桌,一杯杯米酒下肚,屋子裏的氣氛自是更加活絡,就在這個時候,外頭便傳來了杜士儀的聲音。
「雖則接下來還有幾道別的菜,但不食牢丸,總感覺不像是過除夕。各位且嘗嘗這一道熱氣騰騰的湯中牢丸。」
見杜士儀進了門,幾個學子慌忙都站起身相迎。儘管杜士儀初來盧氏草堂的時候,曾經遭了不少人敵視,可後來朝廷亦是一力捕蝗,而杜士儀讀書聽講無不勤勉,數月間抄書幾乎等身,而他所傳的線裝書法,對於他們這些貧寒子弟來說確實最相宜,因而日久天長,他們不禁對其生出了幾分欽敬。此時此刻,其中一個年紀最大的學子甚至親自上前去接過了那沉甸甸的湯碗,將其安放在食案正中,這才說道:「今夜這頓飯,杜郎君辛苦了。」
「哪來的話,各位為了那兩尾魚想盡辦法,絕不遜於古人臥冰求魚,我如今這又算什麼?還有,既是同門,我又在各位之後方才到這盧氏草堂求學,諸位不要見外,和其他各位師兄一樣叫我小師弟無妨。」杜士儀一面說,一面掃了一眼那所謂的「湯中牢丸」,想着這餃子在如今竟是叫這麼一個古怪的名字,嘴角不禁又露出了一絲笑容。盛了一碗送到盧鴻面前,他四下一看盧望之不在,少不得就先給其他人一一盛了,末了才笑眯眯地說道,「各位嘗嘗這牢丸滋味如何。」
這湯中牢丸無論盧鴻也好,其他人也罷,都不是沒吃過,然而,那碗中的湯卻和平日寡淡的清湯不同,色澤微紅鮮亮,食之微微有些發酸,而牢丸形狀亦是和平日吃過的有些區別,一口咬下去湯汁四溢,雖有人被燙得慘哼一聲,但一個下肚,人人都露出了驚喜的表情。
「十九郎,這湯中帶酸,不外乎是加了酸梅,亦或是醋,可你這牢丸的內餡……似乎有些特別?」
「是,加了肉湯,至於菘菜,是此前我那崑崙奴田陌在峻極峰腳下親手種出來的。他閒不住,早早挖了地窖存了好些,而這便是菘菜肉餡。其實我本打算再備幾個其他餡料的,今日時間有限,卻是來不及了。」
「好了好了,小師弟你也別再去忙了,且一塊坐下來吃一些再走!」
說到這裏,杜士儀見幾個學子站起身來不由分說地按着他坐下,他少不得依着他們,拿起筷子也一一嘗了起來。儘管此前放作料的時候,也都叫阿黃和竹影掌握分量,出鍋的時候他亦是試過菜,可此時此刻再嘗到這些滋味,尤其是這和白菜豬肉餡餃子極其相似的菘菜肉餡牢丸,他仍然只覺得心中洋溢着一股說不出的溫暖。
過年的時候……還真的只有餃子方才有那種濃濃的節日氛圍!
只做了一小會兒,門帘便再次打起,這一回,他卻看見杜十三娘喜滋滋地打起門帘讓了盧望之進來。而盧望之手中捧着的條盤上,卻是一個蒸籠。當眾人手忙腳亂在食案上騰出地方,又放下了那蒸籠,盧望之立時上前揭開了蓋子。只見蒸汽氤氳之中,赫然是七八塊方形糕團。盧望之親自挾了一塊送到盧鴻面前的碗中,見其面露怔忡,他便輕聲說道:「當日盧師一糕續命,我今生今世未敢忘。」
「你呀……居然還記得那么小的時候……」盧鴻輕輕嘆了一口氣,隨即便搖頭再也不提,只是夾了糕細細品嘗。也不知道是盧望之對於當年舊事印象太深刻,還是這些年一直在嘗試這道糕的滋味,他恍惚間回到了當年救下那孩子,又看到他那雙黑亮眼睛的時候。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搖了搖頭道,「物是人非,虧你還能做出這糕來……十九郎,你們也都嘗嘗,雖則是尋常一道點心,細品之下,卻別有一番香甜。」
不用盧鴻說,品出兩人之間仿佛有些隱情的杜士儀原本也極其好奇。此刻他挾了一塊糕入口,立時吃出其中應是加了一丁點棗泥,但除卻棗泥,仿佛還有些其他一時猜不透的東西,因而只有微微香甜,更多的是澀口和粗糙,和想像中的可口美食還有很大差距。
不但是他,其他學子也都露出了相同的表情。這時候,盧望之方才漫不經心地笑道:「這是荒年渡荒用的糕,我生怕盧師克化不動,所以特意將粒子都磨碎了。這是把所有剩下的五穀雜糧,從豆子到粟米全都收集在一塊做的,一天吃一塊,能夠熬過最難熬的饑荒。比起粥來說,可以算是那時候最美味的食物。為了這樣一塊糕,父親可以賣了兒子,母親可以賣了女兒,天底下最悽慘的骨肉分離,已經不算什麼了。」
即便家境貧寒,幾個學子也都挨過餓,可聽見盧望之這平靜的話語,幾個人都不禁打了個寒顫,就連一旁的杜十三娘亦是如此。好在盧望之顯然只是剛剛被勾起了舊日情緒,須臾便岔開話題不再提起。當最後一道杏酪甜品送了上來,眾人各分了一盞在手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誰低低感慨了一聲。
「但願年年好,日日似此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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