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是告狀,而且是證據確鑿,人證兇嫌盡皆都在,但杜士儀裴寧以及袁盛,再加上一個見證者張豐的聯名上書,卻並沒有用加急,而是按照每日行二百里的速度送往天子如今行幸的東都洛陽。因此,東都城內依舊是一片歌舞昇平,萬國衣冠拜冕旒的景象。
正月十二,乃是尚書省都堂省試明經的日子,比往年都早。明經三場雖不比進士三場的難度,錄取率也遠高於進士科,可死記硬背卻也不是人人能做到的本事,更何況七年守選的期限,對寒門士子來說着實難捱,即便能夠明經及第,歷經漫長的候選能夠得到的官職,大多也不過一介縣尉,而後任滿又要等上三五年甚至更多再等候接下來的吏部集選,於是從進場到出場,眾多白衣士子赫然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而杜十三娘親自送了杜黯之進場,到了正月十五上元節傍晚,她又和崔儉玄一道去接了杜黯之出場,得知其經史策問都把握不小,她不禁流露出了欣悅的笑容,頷首一笑就勉勵道:「只要你盡力而為,結果如何便不用太計較了。三天在考場窩下來,想必你也已經身心俱疲,我和崔郎給你預備了酒宴,今晚好好放鬆放鬆,數日後且看發榜」
「阿姊謝謝,真的太謝謝了」杜黯之有些語無倫次地說出了這麼一句話,見崔儉玄有些面色不善地看着自己,他連忙又向對方打躬道,「也謝謝姊夫若不是姊夫大度,我也不能在永豐里崔宅厚顏住了那麼久。」
「那就不用客氣啦」崔儉玄聽到這一聲姊夫,心裏就舒服多了,決定大度地原諒杜黯之讓杜十三娘忙來忙去這麼久,等到把杜十三娘讓上馬車,他和杜黯之一同上馬的時候,他這才低聲說道,「長安朱坡老叔公來信了,說是就按照杜十九之前的安排,發了榜及第後,你安安穩穩直接回長安,到朱坡山第陪着老叔公住上一年等上一年,好好學學老叔公那些為人處世之道,然後就去江南任官。甭管你到時候回去時,你家爺娘說什麼,你都聽着應着,發榜了自有分曉。」
「是,謝謝姊夫。」
崔儉玄被這一聲聲的姊夫叫得眉開眼笑,一路上少不得又提點了杜黯之好些話。有些自然是不錯的經驗之談,有些煞有介事的話卻是他自己憑空想的,杜黯之即便暗自覺得不對勁,也只能在心中嘀咕,當面是萬萬不敢說出來的。
等到這一行人進了永豐坊,最終在崔家大門前停下時,卻正好和另一邊過來的一行人碰了個正着。見那邊廂牛車揭開帘子便立時大呼小叫,赫然是崔九娘,杜十三娘生怕她身懷六甲卻依舊莽莽撞撞,連忙下車迎了上去。
「真真,都說你胎象也不安穩,怎麼也不說一聲,突然就來了?」杜十三娘一邊說一邊有些嗔怒地看了王縉一眼,「夏卿也不好好勸勸她」
「我哪裏能勸得動九娘。」下了馬的王縉苦笑一聲,卻對崔儉玄這妻兄拱了拱手,見杜黯之下馬過來問好,他又頷首示意,這才無奈地說道,「今年制舉要開草澤自舉科,所以我打算試一試。」
「你總算是肯去應試了。」崔儉玄咧嘴一笑,這才笑眯眯地看了一眼嘀嘀咕咕拉着杜十三娘說話的崔九娘,眨了眨眼睛道,「我還以為你和九娘蜜裏調油,連應試的事情都忘了。不過,這一科我也聽說了,不少品子和在職的官員都有應試,不是那麼容易的。」
「若要比拼真本事,我又怕誰?」
王縉露出了一絲毫不掩飾的傲氣。在兩京呆了這麼多年,又娶得崔氏女,遊歷於兩京才子之門,縱使並不像王維那樣往來於諸王貴主這樣的頂尖權貴,但他反而累積了深厚的才名。儘管今年的制科並不是文辭雅麗這樣最適合他的,但對於策問,他也自忖絕不遜色於人。此時此刻,見崔儉玄果然笑着豎起了大拇指,他就輕輕吸了一口氣道:「阿兄離京已久,要想讓別人不忘記他,也只有我了」
兩撥人會合之後進了家門,這一天最大的事情自然是上元夜宴,兼且也是為了杜黯之出考場慶祝。當初進考場的時候也經歷了一回這樣的場面,今天再一次嘗到了眾星拱月的滋味,杜黯之只覺得心情激盪得無以復加。直到在崔宅住了最後一晚上,又回到了自家位於樂成坊的宅院時,他竟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感。父親也好,嫡母也好,弟弟妹妹也好,甚至於下人們也好,每一張臉都是冷冰冰的,甚至連他的屋子也是冷冰冰的,沒有半點熱乎氣。
知道這才是自己真正的生活,他自己親手默默收拾好了之前帶走的行李,當天晚上躺在床上,卻不知不覺失眠了。習慣了那樣溫情得讓整顆心都暖烘烘的日子,如今這種冰冷刺骨的日子,他竟有些不習慣了,即便明知道這裏才是自己家,而到崔家只不過是做客。倘若今科並不像他自以為的那樣發揮出色,接下來他要怎麼辦,在這種四處冷眼的地方過活?
「不……如果落榜,我就回樊川杜曲老宅去閉門苦讀」
在心裏暗自下了決心,接下來這兩天,杜黯之在家中面對那種冷冰冰的環境,反而漸漸釋然了。屋子雖冷,但杜十三娘送了他好幾件看上去不顯眼,實則極其暖和的絲綿衣裳,厚厚裹在身上,卻也盡可挨得過。轉瞬間到了發榜的日子,他自不指望家中還有人去打探看榜,也不想貿然求懇出門反遭嫡母諷刺,索性只安安靜靜在房中看書。
翻了無數遍的《春秋左氏傳》看得入神之際,他突然只聽得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十九郎君,郎主叫你去書齋」
從崔家回來之後,父親杜孚見了他淡淡地點了點頭,其餘的什麼都沒問,此刻聽到是父親叫了他去,杜黯之不禁一顆心猛地一縮,竟是生出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彷徨。他勉強鎮定心神答應一聲,合上書卷後出了門,強忍着探問的心思隨着那從者來到了父親的書齋外,卻只見一個往日見他幾乎招呼都不打的侍童竟是恭恭敬敬地打起了帘子讓他進去。這種微妙的變化讓他一顆心猛地一跳,深深吸了一口氣方才低頭跨過了門檻。
看着庶長子進門,杜孚的心裏着實五味雜陳。從曾祖父的懷州刺史,到祖父的慶州司馬,再到父親的雍州涇陽尉,官是越做越小,以至於他只能通過蔭補寢郎來謀求出身,官路也一直不順,更不要說照應自己的侄兒。
更何況,從小就頗有才名的杜士儀讓科場數次折戟的他自慚形穢,更有意不想管這個侄兒的事,因而此後祖宅大火杜士儀重病,他也只當隔了千里無法照應,選擇性地沒有理會。可誰曾想,蒙塵不久的杜士儀竟然會三頭及第,仕途一路通達
而現如今,庶長子竟然初次鄉貢明經,就在四等及第的省試中,以上中的成績一舉登科
儘管心中甚至隱隱有一種說不出的嫉妒,但杜孚好歹知道杜黯之不論如何也是自己的兒子,等到他行禮之後就直截了當地說道:「剛剛去看榜的人回來報說,你此次省試明經,得了上中佳績,竟是一舉功成了。」
真的及第了?
儘管隱隱之中猜測過父親和侍者們態度大變的原因,但此時此刻,杜黯之仍然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等到從杜孚的神情中確定了這個消息,他才一瞬間感到了一種發自內心的狂喜,一種想要大吼出聲的狂喜。好容易才把這種情緒牢牢壓制了下去,他便低頭說道:「多謝父親。」
謝他?兒子讀書的老師是杜士儀請來的,兒子應考前更是於脆被杜十三娘接到了崔家去住,剛剛得到消息後,韋氏那張臉幾乎黑得如同鍋底,杜黯之這個謝字更幾乎如同刀子一般刺在他心裏
慍怒在心裏,他臉上固然竭力沒帶出來,說出的話卻仍是硬梆梆的:「明經及第不過是有了出身,勿要自滿」
然而,杜孚的敲打也好,韋氏打算趁着庶長子剛剛明經及第,快刀斬亂麻迅速定下一門親事也好,全都很快沒了下文。明經發榜之後不過數日,杜思溫就派了人來,說是自己喜歡杜黯之的敦厚老實,既然要守選,也不用一直窩在東都,要接了他去朱坡山第同住。面對這個消息,縱使杜孚這個為人父的心裏發堵,卻也不敢違逆那個京兆杜氏扛鼎的長輩,只能眼睜睜看着杜黯之離家前往長安。
而這一天聽人報說,嬸母韋氏因為杜黯之被杜思溫接走,於是在家大發脾氣,早先為了杜黯之而在樂成坊杜宅安插了人手的杜十三娘不禁抿嘴一笑,隨即便對竹影吩咐道:「既然黯之都已經去長安了,只要老叔公和他相處久了,就知道他敦厚的秉性,那時候自然不會把他送回去讓他父母糟踐了。把人都撤回來吧,那一家人刻薄寡恩,在那裏做事簡直是度日如年」
竹影當然能明白杜十三娘對杜孚的怨氣,當即滿口答應。正要退出去處置此事的時候,她卻險些和風風火火撞開門帘進來的崔儉玄撞了個正着。後者甚至連看她一眼都顧不上就大步衝到了杜十三娘面前,氣急敗壞地說道:「出大事了」
丈夫的性子杜十三娘最清楚不過,此刻少不得順着他的口氣問道:「什麼大事?」
「杜十九在蘇州遭人行刺」見杜十三娘那張臉一瞬間變得煞白,崔儉玄連忙緊緊握住了她的手,「沒事,人沒有受傷,只是受了點驚嚇,派人動手的是柳家那個遭人厭的小子柳惜明。這事情並未聲張,我是從姜度那兒聽說的,他是從惠妃那兒知道的,你心裏知道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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